28.落叶村护病制陶者,瑶夷山相伴采药人
元宵节后,一切如常。
桑洛早间仍去学里教授,午后或在屋中读些书,或帮着父亲照护花草,夜间灯下院中,随性吹奏些新旧曲子。
有时晚间出来闲步,偶然走至村东,常能闻院内一老一少应答之声,倒不曾听她再抚过琴弦。
那院内梅花已然盛开,一树殷红如霞。
桑洛自家院中所种却是几株白梅,如今亦是如雪如云。
不久冰雪消融、暖风悄然而至,山间野外,远看时已是嫩绿一片,若走得近时,那方生之草不过得数寸,尚是新生黄绿模样。
春风既至,桑远不免将花苑整理一番,将那应时的如山茶、月季及兰草等复搬至苑中,将盆中杂草拔出,略施些肥力。
桑洛自然在旁相帮。
那几株白梅花几乎已落尽,已然发出些翠绿叶片,自又是另一番风致。
桑远在梅树下对桑洛道:“新近得了些芍药的种子,你明日去袁伯处再买两个陶盆回来。”
桑洛便应道:“明日午后便去。”
桑远点点头。
忽道:“你每日与我做这些事,自己不想去应试科考、谋个仕途吗?”
桑洛笑道:“你这苑中种得这么些,我不在时,怕你照护不来。”
桑远摇摇头道:“养花护草,不过是怡情自乐,科举仕途方为正道。”
桑洛微微沉吟道:“爹一生在衙门之中,可真愿我去吗?”
桑远叹道:“男儿自当报国。况今边战无休,正是用人之际。”
“他人攻我,自是贪念。我攻他人,又岂非不仁?国有存时,纷扰便不休。”桑洛道,“如今桑洛只是一介草莽,不过求得片土安宁罢了。”
“你尚如此年轻,果然过得这乡野平淡的生活吗?”桑远道。
桑洛笑道:“爹你既过得,洛儿自当相陪。”
桑远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自己乐意便好。”
次日午后,桑洛告了父亲,便去往村西袁伯处。
虽说已立了春,然而春寒料峭,瑟瑟侵人。
来至门前,只见院门未开,敲门时,亦无人应。
桑洛伸手轻轻试推了一下,院门便自行打开。
进得院来,只见院内散落些陶土、未制好的盆坯,心中自觉奇怪。
袁伯向来收拾整洁,不知今日为何这般零乱。
忽闻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像是袁伯之声。
便提了提声音道:“袁伯在吗?桑洛来访。”
候了一时不见回答,便推门而入。
只见袁伯盖了床厚厚的被子躺在床榻之上,脸色灰白,唇上亦无颜色。
桑洛见状不由大惊,趋至床前叫道:“袁伯!”
袁伯微微睁开眼来见是他,只张了张嘴,却出不来声。
“你别担心,我这就去请大夫来。”桑洛道。
忽闻院外有人道:“袁伯,可在吗?姥姥让我给你送些蔬菜来。”
桑洛闻声已知是她,出得门来,果见清漪着了件翠色薄袄正立于院内,手中拎着一个篮子,内装着几棵新采的青菜。
桑洛便与她一揖:“百里姑娘。”
清漪见他在此,倒有些惊奇:“桑公子如何在此?袁伯在何处?”
“姑娘来得正好,”桑洛道,“袁伯卧病,桑某正要去请大夫,你可能帮忙照看一下?”
“是什么病症?我先看看吧。”清漪道。
桑洛便将她让进屋内。
清漪将篮子置于桌上,走至床前细看袁伯脸色、舌苔。见他时发寒颤,试了试额头只觉滚烫。又自袖中取出一块四方绢巾,覆于袁伯手腕,以指把其脉搏细细诊来。
片时起身对桑洛道:“此病甚急,我亦不敢妄下判断,须请了姥姥看过方知。你先烧些热水与他多少喝一些,我去请姥姥过来。”
“我自会照看妥当,姑娘放心去就是。”桑洛道。
清漪对他点点头,出得院门自往家中去了。
桑洛便寻了柴火并一口小锅,生起火来,将水灌好,置于灶上先烧起来。
平日在家亦与父亲做饭打扫,这些事他亦是熟练。
不一时水便滚开,取了水来吹凉,与袁伯喝了一些。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清漪果然带了姥姥前来。
姥姥进门见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人在此,不觉盯着他看了一回。
清漪在旁道:“这位是桑公子。”
姥姥侧头瞪了一眼清漪:“你怎识得他?”
清漪一时无语,姥姥又侧头看桑洛,哼了一声,也不与他招呼,只对清漪道:“且去看来。”
清漪便扶她至袁伯床前。
姥姥细细查看袁伯病状,又与他诊过脉来,回头对清漪道:“你可诊过?”
清漪点点头道:“先诊过了。”
“如何?”姥姥道。
“寒颤高热、时有咳嗽,”清漪道,“关尺脉浮大、左寸关不升、右寸反沉而弦缓……”
姥姥点点头道:“写了方子来看。”
清漪便自药箱中取出纸笔,细细思忖,写下一方,递与姥姥。
姥姥接过细看一回,提起笔来加了两味桂枝、白芍,递与清漪:“去抓药来。”
清漪上前欲接,桑洛在旁道:“此事交予晚辈即可。”
姥姥并不理会他,见他伸手来接,却收回药方,只望着清漪:“如何不接?”
清漪忙上前接过,自出门去往家中配药。
桑洛眼望着她出门而去,回过头时,却见姥姥正盯着自己,不觉有些踌躇。
姥姥蹙眉睨他问道:“你是何人?”
“晚辈桑洛。”桑洛道。
“并非本村人氏?”姥姥道。
“家父是本地出身,一年前辞了衙门事务回转乡来,方至此间。”桑洛回道。
“作何营生?”姥姥又道。
“学里授业。”桑洛回道。
姥姥听了哼道:“读书人最惯狡诈之事、又多背信!”
桑洛陡闻此言,不知她因何这般恨怨读书之人,只一揖道:“桑洛不敢。”
姥姥只斜眼看他,不再言语。
桑洛便也静立一旁。
一时清漪便取了药来,一并带了一个熬药的罐子来。
此时袁伯病急,不及浸泡药材。
索幸灶火尚在,便将方才滚开之水倒入罐中,将药煮上。
桑洛欲去帮衬时,姥姥在旁哼道:“她自己有手,何须你多事?”
清漪便笑着对他眨眨眼,自去收拾停当。
桑洛便出门去,将院内散落的花盆、陶土及其他物事收拾整齐。
至南墙下看那株矮木,已悄悄缀了一个小小的花蕾在绿叶之间,隐隐可见艳红之色。
待药熬好,清漪取碗盛了,与袁伯喂下。
“这便好了吗?”桑洛道。
“须连服七日方可。”清漪道。
姥姥对清漪道:“行了,你先家去,将院中药草分拣好。”
清漪道:“袁伯尚未好转,怕不能自己熬药……”
“多嘴!”姥姥喝止道,“让你回去便回去!”
“好。”
清漪便点点头,出门自回家中。
姥姥对桑洛道:“你在此熬药看护,不可怠慢。”
“是。”桑洛揖道。
姥姥便将如何熬药之事说与他,说毕问道:“记下了吗?”
“晚辈记下了。”桑洛道。
姥姥起身道:“你仔细着,老身回去了。”
“姥姥好走。”
桑洛又一揖送别。
姥姥却回身哼道:“叫百里奶奶,谁许你浑叫!”
“是,百里奶奶好走。”
桑洛也便道。
姥姥亦不回言,自出了门往东而去。
桑洛在袁伯处照顾,入夜亦未归,桑远便寻至袁伯处。
入得屋来,见此情景便对桑洛道:“他孤身一人,亦无儿女,你便在此照看吧。”
桑洛自然应承。
桑远走后,桑洛便按姥姥所嘱将药熬好,喂袁伯喝下。
晚间无事,只在院中闲坐,袖中取出长笛来,悠悠然吹出一曲。
夜间在屋内桌旁坐着,一时疲倦便以肘撑桌假寐一回,不觉沉沉睡去。
忽觉有人在耳旁轻声唤道:“桑公子、桑公子。”
桑洛缓缓睁开眼来,却是清漪立于桌旁,明眸柳眉,浅笑如月。
再看天色,已然大亮,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在桌面之上。
清漪见他醒来,笑道:“累坏了吧?给你送了点粥,你先吃一点。”
桑洛看桌上已盛了两碗粥,忙起身施礼:“多谢。”
清漪对他笑笑,又至袁伯床前查看,只觉热度已然退了一些,只是尚未醒转,便回头对桑洛道:“此时尚未醒,他的这碗粥且放着,若醒来时,与他吃一些吧。”
此时桑洛睡意退去,再细看她,身穿一件浅粉衣衫,笑颜可亲,青丝垂落,纤腰柔婉,不觉看得呆了。
清漪见他一语不回兀自盯着自己,面上不觉泛出些红润,轻声唤道:“桑公子,你……”
桑洛闻得她声惊醒过来,自觉失态,亦不觉脸上一热:“我再去熬药。”
说着便自去厨间灶边取了柴火将火生起,将浸泡好的药材于罐中放好,置于火上煮了。
清漪走至门前,对他笑道:“不想桑公子对这些事亦这般熟练。”
桑洛亦笑道:“娘去世以后,我在家中便常做这些。”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背后一人高声道:“谁许你来这里的?”
清漪忙回身看时,只见身后姥姥黑着脸正直瞪着自己,忙低头道:“姥姥,你怎么来了?”
“回家去!”姥姥只对她喝道,“以后没有我的话,不许来这里!”
“姥姥,你怎么了?”清漪道,“怎么突然这么奇怪?袁伯这里我常来啊……”
“住口。”姥姥喝断她的话,“昨日的药方明明写错,还不回去好好研读医书!”
清漪还待再分辨几句,桑洛在旁道:“百里奶奶,站着说话劳累,您老坐一会儿吧。”
姥姥斜眼看看他,亦不答言,只盯着清漪:“还不走?”
清漪便走至桌前,提了方才的食盒出门去了。
桑洛直望着她出院门不见了身影方才回头,却见姥姥又直盯着自己。
只听她轻哼一声道:“你这么看她,是觉得她好是吗?”
桑洛脸上顿时一热:“她、是挺好的。”
姥姥斜了他一眼,冷然道:“你可不必看了,她早许了人家了。”
桑洛忽闻得这句,好似一盆凉水从头浇至脚,呆立当场。
这时,只听躺在床榻上的袁伯传来几声咳嗽。
桑洛方才惊醒,见他已起了半个身子,忙上前去扶:“袁伯,觉得怎样?”
袁伯抬眼看是他,歉然道:“劳动你了。”
“哪里,药已快熬好了,你且待一会儿。”桑洛道,“方才百里姑娘送了粥来,我与你喝一些吧。”
说着扶袁伯半靠在床头,端过方才清漪盛好的粥来。
此时桑洛方细看这粥,里面加了些碎碎的山药,并些许青菜亦细细剁碎在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时间尽心熬制,心中自是感怀。
然忽又忆起方才姥姥所言,不觉一阵悲凉自心底生出。
袁伯看他神色,问道:“怎么?粥不好吗?”
桑洛闻得他问,忙道:“不是,粥很好。”
便端了来至床前与袁伯吃了,仍扶他躺下。
姥姥便走近床前,重与袁伯把脉。
袁伯对她道:“抱歉,又劳烦你了。”
“知道抱歉就好好保重,别老给我添麻烦。”姥姥道。
“呵呵,您老还是这嘴厉害!”袁伯笑道,又叹了一声,“我老了,不中用了。”
“在我面前,说什么老不老的,皆是你平常不当心之故。”姥姥道。
“您老教训得是。”袁伯仍笑道。
姥姥查看一回道:“热度退了一些,再服几天药就没事了。”
“烦你照顾,实在过意不去。”袁伯道。
“我哪有功夫照顾你?”姥姥看了一眼旁边的桑洛,“是他在这里。”
袁伯闻言,望着桑洛道:“这、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不必客气。”桑洛道。
姥姥对桑洛道:“如今他已醒转,你可回去了。”
“袁伯方才醒来,气血尚虚,晚辈左右无事,可在此照看。”桑洛道。
“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不可信得。”姥姥道,“难道那学里学生们去了,不见了先生也不要紧吗?”
桑洛方忆起还有此事,一时踌躇。
“那药也该好了,去端了来,你自去吧。”姥姥道。
桑洛便去端了药来,交予姥姥,便向二人告辞,又道:“下学后晚辈再来。”
“不必劳烦了,我自己来便好。”袁伯道。
“无妨,午间下学再来便是。”
桑洛说罢向二人一揖,自出门往学里去。
到得学里,正是开课时辰,便将昨日所教诗文让学生解来,又新教了些文章。
午时下学,仍来至袁伯家中。
进得屋来,袁伯见他来至,欲起身见礼,桑洛忙道:“不必起了。”
进厨间将药熬上,又四处看看,寻了些米、拿了昨日清漪送来的青菜,欲再做些粥。
忽闻木门吱呀之声,似有人进得院来,忙回头看时,却是姥姥拎了食盒进来,不觉心中有些失望。
她既已许了人家,自己便不该有一些不该有的盼望。
但心中的失落与哀凉却拂之不去,氤氲开来。
姥姥进得屋内,将食盒中粥菜取出置于桌上,对桑洛道:“先与袁伯盛来。”
桑洛便盛了一碗,端与袁伯。
袁伯对姥姥道:“平日里送东送西皆是清漪来往,怎地今日您老亲自送来了?”
“今日她不得空。”姥姥只道。
袁伯点点头,自在床头吃了。
姥姥向桑洛道:“你自己不用吃吗?”
桑洛又让姥姥:“您老可吃过了吗?”
“自然吃过了才来。”姥姥道。
桑洛便也在桌前吃了。
见他二人用毕,姥姥便收了食盒,出门回转。
药好时,桑洛再与袁伯喝下。
晚间又将药熬上,仍是姥姥送来晚饭。
如此又过了一日,早间袁伯醒来,已然能下床走得,自己能做得事,便对桑洛道:“这几日多亏了你,你也该回去好好歇歇了。”
“不妨事,若有事时,尽管吩咐便是。”桑洛道。
“不敢,已经劳累你太多了。”袁伯道。
桑洛便与他一揖,欲告辞离去。
刚出得屋门,袁伯在内叫道:“且慢。”
桑洛回头道:“还有何事吗?”
袁伯对他笑道:“清漪并不曾订亲。”
桑洛忽闻此言,一时愣在那里。
“清漪姥姥不喜欢读书人,以后,全看你自己了。”袁伯又道。
桑洛醒过神来,心中欢喜,脸上亦现了欢悦的笑容,对袁伯一揖:“多谢相告!”
自告辞去往学里。
下学后,便回转自家。
桑远见他回来,不免问些袁伯如何,桑洛回道:“已然无碍。”
“那便好。”桑远点头道,“你也累了几天,且歇着吧。”
桑洛略吃了些东西便自去屋内歇下。
几日来未曾好好睡过,这一觉却睡得沉。
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桑洛看看天色,忙起身来。
出得屋来,见桑远在花苑内整理,方忆起那日原是要去袁伯处取新盆的,竟忘了。
看看天色,便先去厨间准备晚饭。
谁知进得厨房,看那桌上桑远已将饭菜备好。
便仍出来,至花苑内对桑远道:“爹。”
桑远见他起来,点点头道:“觉得怎样?”
“已精神多了。”桑洛道。
“若觉疲累,便多睡一会儿,并不要紧。”桑远道。
“已无碍,我去将饭菜热过,与爹一起吃吧。”桑洛道。
“也好。”桑远点点头道。
桑洛便去热来,父子两同桌而食,不过说些家常闲话。
一时饭毕,桑洛自收拾干净,出来与桑远道:“爹,孩儿出去闲走一回。”
“早去早回,莫要贪玩。”桑远道。
桑洛便出了家门,信步闲走。
不觉来至村东,远远闻得琴音袅袅,便往琴声来处寻去。
走至近前,却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站在清漪家院墙外闲话。
一个着件蓝袄,身形瘦弱;一个身穿红袄,略丰腴一些。
“清漪这琴,弹得真好听!”穿红袄的姑娘道。
“是啊。”穿蓝袄的道,“不过,琴弹得再好也没用啊。”
“怎么没用了?”红袄的姑娘道。
“你今年五月就要出嫁了吧?”蓝袄的姑娘道。
红袄的姑娘脸上略红,低头不语。
“还想瞒着我呢?”蓝袄的姑娘笑道。
红袄的姑娘亦笑了: “不是要瞒你,只是……”
蓝袄的姑娘揽过她来笑道:“别只是了,我都知道。”
忽然盯着她看一回,问道:“他家可有送三生草来吗?”
红袄的姑娘摇摇头道:“何须为那种东西白送了性命。”
“是啊。”蓝袄的姑娘点了点头道,“一个村里的,父母自然了解,无须为那种东西白费事。”
接着又道:“你才十三就要嫁人了,她都十六了,连提亲的都没有呢。”
“也是奇了。”红袄的姑娘道,“她也挺好看的,又会治病,琴也弹得好……”
“所以我说了,这些都没用啊。”蓝袄的姑娘道。
“这怎么说?”红袄的姑娘奇道。
“她一棵庄稼不会种,娶回家能做什么呀?”蓝袄的姑娘道,“琴弹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这倒是的。”红袄的姑娘道。
“她还那么野,整天在山里跑,”蓝袄的姑娘又道,“听说连野狼也不怕,哪个男人敢娶她呀?”
“说不定也有不怕,偏喜欢这么野的呢。”红袄的姑娘笑道。
“那她家可是要烧高香了。”蓝袄的姑娘亦笑道。
两人笑一回,那蓝袄的姑娘忽放低了声音,悄声道:“听说她娘当初也是这样,结果……”
红袄的姑娘忙打断她:“这话爹娘不让胡说的!”
“只我们两个人,怕什么。”蓝袄的姑娘笑道,“她家其实原也不是咱们村的,还不是因为她娘的事才……”
“罢了。”红袄的姑娘截住她道,“别人的事,我们何必操心?”
见她如此说,蓝袄的姑娘便也道:“先别说她了,你已经开始缝嫁衣了吧?”
红袄的姑娘又低头笑而不语。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缝得怎么样。”蓝袄的姑娘道。
“正是,”红袄的姑娘点头道,“你针线最好,绣得也好,帮我看看哪里做得不好的。”
“那便去你家吧。”蓝袄的姑娘道。
“也好,现在便去。”红袄的姑娘道。
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
桑洛在树后听得这些话,心中暗自思忖,不知她二人口中所道何事。
此时,院中琴音已然消失,不闻半点声音。
桑洛默立一回,仍回转家中。
次日早起,天气晴和。
桑洛先去了学里,午后便告了父亲,前往袁伯家中去置办新盆。
到得院门外,见院门开着便径直进来。
走得几步,闻得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道:“今日胃口倒好,能吃得这些,病是好了大半了。”
只听这声音清朗明亮,已知是清漪在此。
及进得屋来,果见清漪身着一件翠绿薄袄,与袁伯对面而坐。
多时不见,她还是一样眉目明澈、秀颜精神。
桌上杯盘尚在,方才饭毕。
袁伯先见他进来,起身施礼道:“桑公子,快请坐。”
清漪见状亦起身与桑洛见过。
“袁伯不必客气,晚辈单名一个洛。”桑洛对袁伯道。
“可有字吗?”袁伯道。
“字长离。”桑洛道。
袁伯便道:“长离,坐吧。”
桑洛便告了座。
清漪将杯盘收了,对袁伯笑道:“姥姥说今日晚间再与你送一次,明日你得自己做饭了。”
“还是你做的好吃。”袁伯笑道。
“是你自己懒得做罢了,你做的自然比我的好。”清漪道。
“那我今晚做了,你们二人与我同吃,可好?”袁伯笑道。
桑洛便看着清漪。
清漪摇摇头道:“一会儿我得去山里,回来怕是很晚了。晚上姥姥会给你送饭来。”
“又要去采药吗?”袁伯道。
“是啊。”清漪点头道,“一个冬天都没有药材,如今好容易开了春,得多备一些呢。你的病好了,我此后晨间便去,也好多采一些。”
袁伯亦点头道:“是该多采一些。”
望了望桑洛,又向清漪笑道:“不过,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每天爬山采药太辛苦了,何不早点找个人家?那舒家的女儿五月就要嫁了,你也该……”
清漪忽然立起身来,红了脸道:“怎么好好的,说这种无聊的话!”
提了食盒就往门外走去:“我赶着进山,先走了。”
说着便径直出了院门东去了。
看她情急走了,袁伯对桑洛笑道:“你觉得我说得可对吗?”
桑洛亦有些脸热,却不接话,只道:“我爹要种些芍药,可有新盆与我两个吗?”
袁伯便起身道:“我去院内与你挑两个好的。”
说着出门来至院内,到那西边院墙之下拣了两个小小的陶盆出来,对桑洛道:“初撒种时,这等大小正合适。”
桑洛便接过,将银钱递与他。
“两个小盆而已,不值什么,拿去吧。”袁伯笑道。
“你每日辛苦,怎好白要你的?”
桑洛说着将银钱放于他手。
又道:“看你并不种花,那南墙边的是何花?为何单单种了它?”
袁伯望了望南墙边那株矮木,默然一时,方道:“此花名为鹤红花。”
“倒不曾听闻。”桑洛道。
“鹤红花开时,艳红如火,且能得千年不衰,是以有此名。”袁伯道。
“能千年不衰?”桑洛奇道,“莫不是有些言过了吧。”
袁伯朗声笑道:“或许吧。”
桑洛既得了盆,便与他作别。
袁伯对他笑道:“那瑶夷山上药草最盛,正好采摘。”
桑洛脸上一热,只道声:“多谢。”
回至家中将两个小盆交予父亲,对父亲道:“我出去一下,可能回来晚些,爹先自己吃饭便好。”
“有何事,要这么晚?”桑远道。
“春日天晴,想到山里走走。”桑洛道,“路远些,我尽量早回便是。”
桑远点头道:“自加小心,早些回来吧。”
桑洛道声“理会得”,便出门向村东走去。
先至清漪家院外,听了听院内声音,寂然无人语。
走至院门前,只见院门紧锁,想是已经出了门了。
桑洛便往村口走去,一路出了村,过了大槐树,径直往瑶夷山中行去。
到得瑶夷山下,虽是初春,然而山中树木多有吐绿绽新的,已然是一片翠绿。
也有些早开的淡黄花朵,牵藤绕蔓,绵延开来,将山色烘得暖暖的。
桑洛四下里张望一回,然而山深林密,亦不知她在何处,便进山四处寻来。
在山中辗转逶迤,却是遍寻不见。
眼看日头渐渐偏落尚无可寻处,忽闻有人吹叶成笛,其声欢悦。
忙循声寻去,远远便见清漪立于一株灌木旁,还穿着先前那件翠绿薄袄,指尖轻轻拈着一片绿叶,正自吹着一曲。
桑洛顿时欢喜,便欲上前与她相见,只是若她问起自己如何突然出现,这却如何开口?
踌躇一时,亦不上前,只在远处静静听她吹来。
到底只是一片薄叶,清漪吹得一时,曲已至尾,提起身边箩筐,往山上走去。
她边走边寻,遇见可用之药草时,便停下来采摘。
有时自筐中取出小锄,细细连根挖起。
如今春日方始,药草生长尚少,她行了这些时辰,亦不过采得一些罢了。
走得累了,便在那山石之上阳光照处歇息一回。
看看天色渐暗、黄昏将至,背好箩筐,收了小锄,往山下走去。
正走着,看南边一处黄花开得煞是好看,不觉多看了几眼,脚下便少了留心,一脚踩空,摔倒在山路上,自己忙伸手抓住旁边树枝,稳住身子。
好在药草不多,筐深药浅,不曾撒出。
清漪扶了树枝站起身来,再走时只觉脚腕生疼,想是伤了筋脉了。
复又坐下,用手去揉左脚脚腕。
桑洛在后自然都看在眼里,此时见她如此知是受了伤,也顾不得许多,忙走上前来,蹲下身子看她脚踝:“很疼吗?”
清漪陡然见一人出现,心中大惊,及看清是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奇道:“桑公子,你怎地在此?”
桑洛见她问起,脸上一热,只顿道:“我来山中游玩,偶然见你在此……”
清漪眼望着他,点了点头:“这样啊”。
“脚怎么样?”
桑洛又再问道。
“不碍事。”清漪道,“只是扭伤了筋而已,坐一会儿会好一点儿。”
桑洛亦不便帮她查看,便坐在她身侧:“那便休息一会儿吧。”
又道:“你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吗?”
“姥姥年纪大了,不方便进山,我打小就在山里跑了,不碍事。”清漪道。
桑洛顿了顿,又道:“姥姥总是对你很凶吗?”
“没有啦,我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很凶。”清漪笑道,“我娘去世以后,只有姥姥一个人照顾我,对我虽然严厉些,我若生病时,她比谁都着急。”
“你娘、什么时候去世的?”桑洛道。
“我十一岁的时候。”清漪道。
“那你爹呢?”桑洛道。
“他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没见过他。”清漪道。
两人坐了一会儿,桑洛看看天色,向清漪道:“天快黑了,你的脚怎么样了?”
清漪立起身来,走了两步道:“已经好了,我们下山吧。”
桑洛看她眉尖微蹙,嘴角抿紧,分明尚在疼痛,上前搀住她:“我扶你吧。”
清漪忙甩开他手,侧开两步:“不用……”
情急之下忘了脚上还有伤,这两步踩时,已发出痛声。
桑洛对她一揖道:“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权宜之计,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清漪望望他,轻轻点了点头。
桑洛便上前仍搀住她,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
然而山路崎岖不平,又兼天色越来越暗,清漪伤了脚,自是难以快行,不觉心中有些焦急。
桑洛见她忽然疾走几步,又不得不慢行,便道:“我背你吧。”
也不待清漪答言,走到清漪身前蹲下身来将清漪负在背上。
“不可!”
清漪忙伸手推他。
桑洛回头向她笑道:“若这么走下去,怕天明时也到不了家,你是想和我在这山中过夜吗?”
清漪闻言收了手。
桑洛负起她,快步向山下走去。
这样果然快得多了,不一时下得山来。
夕阳的余晖如层层金纱般铺满山林野茅,也倾洒在两个人的侧颜、发丝、衣衫、归途之上。
当夕阳只余落最后一点斜晖,桑洛负着她回到大槐树边,在树下将她放下:“此处便进村了,你还走得吗?”
清漪立于树下,见他额上已然细细密密缀满一层汗珠,歉然道:“让你受累了。”
桑洛摇头笑道:“我每日勤练剑法,这并算不得什么。”
说着仍伸手搀住她。
两人进得村来,好在清漪家离村口不远,不一时便望见家门。
只见姥姥正立于院门前向这边张望,见他二人同来,陡地变了脸色,厉声道:“清漪,你自己没腿,不会走吗?”
桑洛上前向她一揖道:“百里奶奶,清漪她脚受了伤,所以晚辈才……”
姥姥却更是生气:“清漪?这名也是你叫的吗?”
桑洛方觉失言,忙道:“晚辈失礼了。百里姑娘她在山中扭伤了脚……”
姥姥突然怒目瞪着他:“她在山中扭伤脚,你怎会知道?”
桑洛一时语塞。
清漪走上前道:“姥姥,我不小心滑倒了,多亏了桑公子送我回来,你别怪他了。”
姥姥转向她,厉声道:“快回家去!回头再跟你说!”
清漪便向桑洛道:“桑公子,今日多谢了。”
姥姥又厉声道:“还磨蹭什么!快进屋去!”
清漪便一高一低,自己进了院门。
姥姥在外对她道:“去屋里把药草放好!”
清漪便背了药筐,进了存放药草的房间。
这边姥姥回头,直盯着桑洛看了一回,愠怒道:“我早已说过,她已许了人家,你不许再来!也不许靠近她!”
“不知她许的是何家?”桑洛道。
“与你何干?”姥姥哼道。
桑洛一揖道:“袁伯已经告诉我了,她并未订得亲事。”
姥姥不想他有此一说,倒愣了一下,转而又道:“即便她未曾订亲,也与你无关!你早早死心为是!”
“不知您老人家为何对晚辈这般偏见?我自会好好待她!”桑洛道。
姥姥却怒气更盛:“此时说得好听罢了!你速速离了我这里,再见你纠缠她,老身定不饶你!”
桑洛见她如此,此时不便再说,只道:“她脚上有伤,还望您多多费心。”
“不用你费心就是了。”姥姥道。
“晚辈告辞。”
桑洛便向她一揖,作别而去。
元宵节后,一切如常。桑洛早间仍去学里教授,午后或在屋中读些书,或帮着父亲照护花草,夜间灯下院中,随性吹奏些新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