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叹无常沧海如烟,寻过往旧地重游
是夜,只得一弯新月,数点星光。
夜风习习,淡淡的草木花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柳默拥着清漪静静地坐于那大石之上。
毒未解时,只觉满腔话语不及诉说,如今解了毒,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柳默终于开口,对清漪道:“那鹤红花种子想必极为难得,你是如何有的?”
“这、我亦不知。”清漪道。
“你如何不知?”柳默奇道。
“当日那盆鹤红花,是你亲手种下。种子亦是你得的,我并不知晓。”清漪道。
柳默暗暗仔细想来,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只觉记忆中仿佛空着一个无底的深洞,无以填补。
清漪又道:“今次我所种的,却是原来这盆结下的种子。它一百年方得一颗,如今我亦只得两颗。”
此时,柳默心中自然有一个极想知道的问题,只是不敢问出来。
踌躇半晌,方缓缓道:“那个时候,我们究竟为何、分开?”
清漪一时沉默不语,那日的情景又纷沓而至,片刻方缓声道:“并非我不愿告予你,只是……”
顿了顿方又道:“那日在锦水边所言,其实并非虚言……”
“究竟发生何事?”柳默道。
清漪起身走至一棵树下,缓声道:“那时候,隐州颇不太平,恶贼群起。可是朝廷只顾边疆战事,并不顾及百姓死活。朝廷无暇镇压,恶贼年年愈加猖狂,无法无天。那时候朝廷为充军饷、税赋繁重,农家辛苦一年,缴完税赋已是所剩无几。落叶村附近的那些山贼却几番来至村中逼要粮食,村民们自己尚无糊口之物,又拿什么与他?他们见索要不成,便至村中抢夺,初时只来得几人,村民们将其击退。谁知后来山贼群集而至,刀剑饮血,几乎无人幸免……”
说至此处,声带哽咽,住了声。
柳默走至她身侧,将她紧紧拥住:“别说了、都过去了……”
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总归应该知晓的。”
又接着道:“那天多亏了你,抢得一匹马来,与我一起逃出村子,直奔至瑶夷山中,只是……”
说着便眼中落泪,泣道:“你已身受重伤,我、我空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你……”
柳默伸出手来,轻轻将她泪水拭去,柔声道:“别伤心了,如今我不是陪着你吗?”
清漪将头埋在他胸前,仍自悲噎哭泣。
柳默便静静拥着她,待她平静下来。
只是心中不免又努力地去回想,然而仍是毫无半点印象。
清漪渐渐平静下来,柳默牵了她,两人便坐于树下相偎。
“清漪,”柳默道,“我如何才能记起从前呢?”
清漪只摇摇头:“既已忘却,如何还能记得起呢?”
柳默又道:“既有不忘之术,想来该有找回记忆的办法吧?”
清漪忽直望着他,又仍然摇摇头,轻声道:“从不曾听闻。”
柳默不觉失望道:“连你亦不知吗?”
清漪见他面现沮丧之色,柔声道:“你何须去记起它?如今我们仍在一处,这已经足够了。”
柳默还待再问,清漪却道:“今日也晚了,你身上之毒尚未除尽,该好好修养才是,不如就歇下吧。”
柳默点了点头,又道:“这些日子你日夜照护,也累坏了,一起歇下吧。”
两人便在那草地之上相挨睡下,各自修养精神。
待清漪熟睡,柳默却悄悄起身,来至雪松外轻叩雪松树干,悄声唤道:“雪爷爷。”
候得片时,不见雪爷爷出来,便又轻叩两下:“雪爷爷,柳默有事相询,还望一见。”
话音落下,雪爷爷自雪松中现身出来,打着哈欠道:“这么晚不睡,唤我老头子做甚?”
柳默见他出来,拜倒于地:“柳默有一事,还望老人家赐教。”
“什么事?”雪爷爷道。
柳默跪道:“既有终忆城抹去前世记忆,不知何处能找回?”
“啊?”雪爷爷定睛望了他一回,“你的脑子是被那毒药烧坏了吗?”
“还望老人家指点。”柳默仍跪道。
“你这人,有点意思,”雪爷爷笑道,“这种事你都敢想,你跟那丫头,还真是一对儿。”
“清漪独自承受的已经太多,我若依然这样一无所知,怎能替她分担?”柳默道。
“你既有这份心,她必知晓。”雪爷爷道。
柳默还待再说,雪爷爷却道:“折腾了这么些日子,这才睡了多会儿啊你就来捣乱?不跟你说了,老头子睡去。”
说罢人已不见。
柳默无奈,只得仍回至清漪身旁躺下。
翻身过来,看清漪此时睡得甚是安稳,眉心皆已舒展开来。
伸手替她盖好薄被,自己亦挨着她睡去。
次日清晨,清漪自雪爷爷昨日所给黑色小袋中再取出一粒解药与柳默服下,自行与他助力,柳默脸上黑色渐已褪尽。
“晚间再服一粒,明日再服一天,便应无碍了。”清漪道。
柳默点头道:“这解药果然奇效。”
清漪笑道:“雪爷爷医药甚通,尤其擅长解各种奇毒,多亏了他。”
稍时雪爷爷出得雪松,二人与之见过。
雪爷爷看看柳默,笑道:“不错,这毒算是解了。”
“多亏了雪爷爷。”清漪道。
雪爷爷笑着点点头:“如今没我老头子的事儿,我喝酒去了。”
说罢自往南边林中走去。
又剩了清漪并柳默二人,一时无话,仍坐于那大石之上,相依相偎。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时节,满山青翠直如深深的河流一般随风涌动,草木的清香静静地弥漫在空气中,林木之间偶有深蓝、雪白、淡粉各色野花隐隐可见,此番景致,观之忘俗。
二人默然坐了一回,柳默忽踌躇道:“我们、可再回那落叶村看看吗?”
清漪却沉默不语。
“你若不愿,便不去亦不要紧。”
柳默柔声道。
清漪侧头看他,亦柔声道:“并非我不愿,只是那里、已然物是人非……”
“无妨,只是去看看罢了。”柳默道。
清漪便点点头,站起身来唤道:“青思。”
青思自树上飞下,落于她指尖之上。
清漪左手轻抚,青思已然化作鲲鹏大小。
清漪自先坐上青思背上,伸手拉了柳默,两人坐好。
青思振翅飞起,穿云而过,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到得一处城郭。
清漪道:“如今落叶村已无,当年之土,已然归在这丽园邑内。”
柳默自云中看去,只见一个并不太大的城邑三面翠山环绕,一条碧色河流绕城东去。
“那条河原名淇水,如今已改了名,叫颖川。”清漪道。
柳默闻得此名,忆起她词中曾用这淇水之名,原只道是仿的前人略以寄托罢了,不想此水真是此名,心中方明她词中深意。
清漪在邑外林中寻了僻静无人之处,将青思落下。
柳默牵了她,两人步行前往邑中。
入得邑来,街道宽阔,人烟繁盛,商铺林立,倒是个热闹的地方。
“如今这里这般热闹,当初却只是一片农田而已。”清漪道。
两人在街道上闲步走着,那街道两旁亦不过是些绸布店、油米店、小酒馆、客栈之属,并无特别之处。
柳默默然走着,望着两边各式店铺、街道中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并不言语。
看看街道已然过尽,清漪往东拐去,又引着柳默走了一阵,停在一棵枝繁叶密的大槐树下。
那槐树树干可足够五六人环抱,看来生长已有数百年了。
清漪抬眼望着槐树茂密的枝叶,柳默立于她身侧,也并不打扰她。
清漪看了一回,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树干:“这里就是入村的地方。每次跟你从山里采药回转,远远地看见这棵大槐树,只想着跟你再多说些话,还不想回来呢……”
她忽然停住,不再言语,脸上浮现出哀伤之色,只定定地望着槐树苍老的树干,思绪仿佛已然飘离到了那久远的从前……
柳默轻轻握住她手,眼睛将这槐树仔细打量一番,在记忆中努力地搜寻着哪怕一丝丝的痕迹,只要一点、一点点……
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清漪看了一回,对柳默道:“走吧。”
两人便继续往东,一路穿街过巷,行至一处院落。
清漪在那户人家门口站定。
柳默看那户房屋青瓦白墙,院中一棵桃树伸出墙外。花已落尽,只得一树青翠。
清漪侧头望着柳默,目光中充满温柔:“这里、原是你的家。”
柳默不由得一惊:“我的家?”
再细看那门墙院落,不觉欲去推那虚掩的院门。
清漪忙拉住他手,摇摇头:“如今、却不便进去了。即便进去,这房屋、屋中所有之人、之物,都已经、不是了……”
柳默便也作罢。
两人向南行去,此间甚为僻静,少有人过。
再走得一段,便闻得水流潺潺之声。
不一时转出街角,果见一条溪流自西向东,缓缓流去。
水岸两边栏杆护围,且遍植杨柳,柔丝轻抚,映照水面。
一座木桥横跨水面,架通南北,桥上书得三个字:“春晖桥”。
清漪行至一棵柳树下,侧头回望那座木桥:“这桥原先并无何名。已然重修了几次,桥名也改了几回了。”
言罢只默默望着那桥出神。
柳默轻声唤她:“清漪。”
清漪便望向他,对他微微笑道:“那年元宵之夜,你便是在此处,吹奏一曲《春水碧》。”
环望一回又道:“只是那时并无这些栏杆,这些杨柳亦是重新栽过了。”
柳默自入得邑来,无一处不细细看、细细想来,只望能寻得一点点蛛丝马迹,然而无论如何思量、如何追索,仍是一无所获。
如今面对着清漪的笑脸,只觉心中歉然万分,轻声道:“清漪,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清漪轻轻摇了摇头:“这并非你的错,你何必道歉?”
柳默默然片刻,向清漪缓声道:“如今,你的家是什么模样呢?”
清漪轻抚栏杆,低头望着潺潺流水:“只是一片空地罢了。”
抬眼环望四周,叹道:“百年岁月,人间沧桑,人世本便是如此。”
“山川日月千年不改,人事沧桑却变化无常。”柳默亦叹道。
清漪思忖片刻,忽然侧头对柳默道:“还有一处,尚未曾改变。”
说着引了柳默出得邑来,于林中僻静处唤来青思,仍乘了青思飞入云中。
不一时便来至一处。
柳默在云中看那脚下,却是一处深谷。
四围皆是青山环绕,谷中草木丛生,旁边一条溪流潺潺而过。
青思自云中盘旋而下,落在溪流边宽阔处。
二人下得青思背来,青思仍化作家鸽大小,自飞到枝上休憩。
“这是何处?并不见有何人家。”柳默奇道。
“这里是深谷,怎会有人家?”清漪道。
“为何来此?”柳默又道。
清漪走至谷中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旁,伸手轻轻摘下一片绿叶,缓声道:“今年终是错过了。”
柳默走至她身旁,怪道:“错过?错过什么?”
见她只盯着手中的绿色叶片,又道:“这是什么叶子?为何只是看它?”
清漪轻声道:“这是君思茶的茶叶。”
柳默闻得此言,心中惊动,不想在此处见到这君思茶茶叶。
清漪回头拉过他手来,将这片绿叶轻轻放在他手心:“这原是你发现的呢。连茶名亦是你取的。”
柳默不觉又在心中努力地去回想,然而就如掉落在无边的大海中一般,飘飘浮浮,无可攀附之处,终一无所知。
再低头细看那掌中叶片,如雀舌大小,碧绿青翠:“君思茶,便是用它做的吗?”
“是啊。”清漪点点头道,“不过,此茶须于仲春采摘,今年未及采得,已然错过了。”
柳默望着她,轻声道:“你每年来此采摘吗?”
清漪摇摇头:“从前并无青思相伴,若去得远时,亦不能回,若近些便可来此采摘。只是这一处山谷生长无多,每次便也只是约莫采得半袋罢了。”
“此茶亦是你所制了?”柳默又道。
“你原制过一次的,只是其味稍带苦涩,便弃之不用。我便重以新法制过,去其涩,留其香,其味虽淡,却幽香绵长。”清漪道。
说罢抬起头来,将这幽谷四周环看一回:“这里幽谷林深,鲜少人至,如今还保得原样。”
柳默亦抬头看来,四围山色青如碧水、流云静谧、偶有飞鸟掠过那碧蓝天空,清澈的溪水映照着两岸山形树影潺潺而过,声如低语。
谷中各种草木正得其时,亦是青翠葱茏。
那君思茶之树散落其间,碧绿如荫。
清漪忽然顿了顿道:“这里还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柳默道。
清漪看了看他,拉起他手来:“跟我来吧。”
引着他拨开枝叶穿林而过,走至幽谷深处。
柳默在远处已然望见一座老旧的坟墓,看那碑身已有些残损,只是修整得甚为整洁干净。
及走近时再看那碑身上所刻,只得四个字:“桑洛长离”。
墨迹并未如碑身般陈旧,倒像近些年刚描过似的。
柳默蓦然看见这坟,不由得紧紧握住清漪之手。
清漪亦紧了紧握住他的手,伸手轻轻抚摸碑身,轻声道:“你果然早已不在这里了,我每回来时,你并不知晓吧。”
柳默侧头望着她,眼中已然泛出泪来,将清漪紧紧揽入怀中,哑声唤道:“清漪……”
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只是紧紧拥住她。
她每次来时,是何样伤心、何样孤单?
她遍行天涯找寻之时,心中又是何样孤寂、何样期盼……
然而,自己对过往之事,竟然一丝半点也无法记起,心中更是愧悔万分。
清漪亦轻轻环住他,眼中滑落两行泪珠。
柳默松开她,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拭去脸上泪珠,缓然痛声道:“清漪,我究竟如何才能记起从前呢?”
清漪见他又提起此话,宽慰道:“忘了便忘了,何须再去想它?如今我们还能够再次重聚,哪里还会有何奢求?”
柳默道:“难道这世间就真的没有能够重新找回记忆的办法吗?”
清漪摇摇头:“并没有这样的办法……”
柳默无奈地叹了一声,仍将她揽过,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与那一缕极淡极淡的绛石苏的幽香。
清漪她不惜身赴终忆之城历经绝痛淬炼、宁愿舍弃轮回背负魂消魄散之命格也要守住一世记忆,我柳默怎么能就这样一无所知?
究竟该去何处、找何人去问这寻回记忆之法?
清漪只怕他在此伤情,便道:“那溪边景致甚好,不如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柳默便也点点头,牵着她仍穿林而出,在溪边寻得一处,两人坐于光滑的溪石之上相依相偎。
黄昏时分,清漪取了解药与他再服下一粒,仍与他助些内力,扩散药性。
他脸上黑色已几乎褪尽,清漪心下自是欣喜。
看看天色已晚,唤过青思,二人仍乘了回往青罗峰。
是夜,只得一弯新月,数点星光。夜风习习,淡淡的草木花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柳默拥着清漪静静地坐于那大石之上。毒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