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踏春山平地闻惊雷,两番劝情人起罅隙
青思既已能负人飞行,榆儿每日早早地就到清漪处,让清漪带了她坐于青思背上,四处去游看。
清漪便每日晨间趁着熹微天色带她游上一回,榆儿自是欢喜无限。
柳默晨间只能与清漪说上几句话,清漪便带着榆儿乘了青思飞了去,只能待晚间修习完毕,方伯回转后,方能一起说些闲话。
如今有了青思,千里之外不多时便能回转。白日无事,清漪便忆起那日许了雪爷爷采摘药材之事,当即乘了青思,按雪爷爷所言,飞至一处深山。
及至时,见那悬崖陡峭无比,且不生草木,确是难取。
乘了青思,自去崖上,那药草两株并生,便一并摘了。
又飞至青罗峰,将其交予雪爷爷。
雪爷爷道:“这青思还挺管用啊。”
又道:“上次那毒我已然有些眉目,只是炼制解药尚需些时日,这药草颇是难得,还是留着炼清血丹吧。”
“也好。”清漪点头道,“那清血丹数月方成,又有奇效,此药草如此难得,不可白白浪费了。”
雪爷爷自将两株药草收好。
自那日离了流霜林,此番还是初次回转。
看那绛石苏花依然挺拔伸展,枝繁叶茂。
清漪对雪爷爷感激道:“多谢你细心照护。”
雪爷爷笑道:“只是小事。你若有空时,常回来看看,它又已几年不曾开了。”
“知晓。”
清漪乘了青思,欲回转慕州。
“不去看看别人吗?”雪爷爷道。
“我已出来多时,只怕他不妥当,下次再来探望。”
清漪说着青思已飞起,不时便回转慕州居所。
青思仍化作家鸽大小,自在那乌木架上歇下。
天齐山回转之后,柳默自是满心欢喜,两人愈加难舍难分。
左右在柳府也并不与柳权同桌而食,所幸也都在清漪处用了晚膳,夜间与她或书写描画、或研写些新曲,有时也只是静静拥坐,总要二更方回。
春日和暖,可换得那薄薄春衫了,柳默几次取出,却终究不忍穿上,只怕白白作践了它,是以一次还未曾穿过那件绣着绛石苏花的青色春衫。
这日柳默白日得了闲,巳时便至清漪居所。
院中花草葱茏,芍药、春兰、牡丹等都正得其时。
那株鹤红花已然又打了蕾,微微可见蕾中艳红之色。
清漪去屋中取茶水并杯盏,柳默自立于那鹤红花前细看。
旁边三生草冬日里也不见它枯黄,如今老叶萎落、新叶又翠绿如新,它果然四季常青。
清漪出来,见他又在那鹤红花前,走至身旁,亦看一回。
忽然轻声道:“你上次说要种这鹤红花,如今我已有了种子,你、可还种吗?”
柳默喜道:“自然要种。”
清漪微微点头道:“那便与你种下。”
“好。”柳默道。
清漪沉吟片刻道:“我最近研制一种新药,只是尚需些药引、须借你几滴新鲜之血……”
“是什么药竟需要这样的药引?”柳默奇道。
“只是些疗伤止痛的药,”清漪轻声道,“你、可愿意吗?”
“有何不愿?你取便是。”柳默笑道。
清漪抬眼默默看他一回,轻声道:“你且稍待,我去取针来。”
于是自进屋内去取了针,并一个浅蓝小瓶出来。
柳默伸出手来,清漪便以针刺破他手指,鲜血顿时冒出。
清漪之手忽然有些微颤,轻咬了一下嘴唇,在他指上取了数滴新鲜血液,将小瓶封好,微笑道:“好了,可疼吗?”
“并不疼。”柳默柔声道。
清漪又进屋内将物事皆收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再出来。
柳默已要进屋去寻她,见她出来便道:“有什么事耽搁了吗?怎么这么久?”
“略准备一下罢了。”
清漪一手将手中一个小小的青瓷花盆轻轻举起,又递给柳默一个小木盒:“种子就在这里,你来种吧。”
说着将青瓷花盆放在院中桌上。
柳默打开小木盒,里面躺着一颗墨黑的雨滴大小的珠子。
看上面似乎有些水痕,以手轻拭,指上竟沾了些许殷红血色,不禁奇道:“看它通体墨黑,怎么是红色?”
清漪只轻轻“嗯”了一声,用一根木枝将盆中土分出一处浅坑。
柳默便将手中种子放入,也用木枝将土掩上。
清漪又取了水来将花盆浇透,再将它放到那一盆翠绿的鹤红花旁:“这便好了。”
柳默望了望寂静的盆土,向清漪道:“只是埋入土中就可以了吗?真的会发芽吗?”
清漪望了望他,轻声道:“过几日你再来看。”
两人又闲坐一会儿,便出了院门,去那山间林中踏青游玩。
梅林中已然渐渐绽出新绿,与那尚未落尽的红白梅花交辉相映,别有韵致。
山间处处开了些不知名的野花,细草绵延,新木吐翠,暖风醉人。
柳默轻握清漪手,牵了她缓步在新生的绵绵青草之上,只闻得风过处阵阵草木清香,偶尔闻得一阵不知什么花儿的幽香,林木深处自有些鸟雀自在啼鸣。
清漪静静走在他身边,此时,亦醉在这微微山风之中。
柳默看她眉梢眼角皆透着丝丝喜悦,与初见她时层层忧思之貌已然判若两人,不觉紧了紧握住清漪的手。
两人便在这山间默默走着,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言语,只同享着这一山春色。
忽然眼前飞过一只幽蓝蝴蝶,深蓝翅膀上却有两道艳红之色,格外醒目,又比平常蝴蝶大了好些。
“这样蝴蝶倒甚是少见。”柳默奇道。
清漪侧头看他,笑道:“我去捉来与你仔细看看。”
“你可捉得了它吗?”柳默亦笑道。
清漪已挣脱他手,追了出去。
那蝴蝶见有人来,急急扇动翅膀,越过灌木,飞往林中去了。
清漪便也穿过那灌木,跟了去。
“清漪,别追了。”
柳默在后道。
清漪回头对他扬扬手,笑道:“且待一会儿,就回。”
便仍追了去。
那幽蓝蝴蝶飞了一会儿停在一朵黄色花朵上,清漪隐了气息,悄悄走近,那蝴蝶浑然不觉,清漪眼疾手快,将它捉于手中,看那颜色,蓝如秋水。
既捉了在手,便仍回山道上。
柳默还立于适才之处等候。
清漪穿出灌木,手指轻轻捏住蝴蝶身子。
那蝴蝶尚在急急扇动着幽蓝的翅膀,两道艳红亦火焰般跳动着。
清漪满面欢喜,快步走至柳默跟前,举起手中蝴蝶,笑道:“如何?我可有捉到?”
一阵风拂过,她耳边几缕发丝被风吹得乱了些,柳默伸出手,帮她理好发丝,微笑点点头。
忽然转角处走出一行人来,几个轿夫抬着一顶墨绿轿子,一个四十来岁山羊胡子的人走在前面,另有十来个跟随之人,看衣着当是某个富贵人家出行,不知那轿子里坐的是何人。
清漪自与柳默看那幽蓝蝴蝶,并不在意。
轿子走过后,忽然那轿中传出一声娇语:“停轿。”
轿子落地,一个珠环翠绕的年轻小姐下得轿来,立于轿前看向清漪。
清漪与柳默自顾说着那蝴蝶翅上艳红之色甚是奇异,并不曾在意轿中走出之人。
那女子看了片刻,却走至二人近前,施了一礼,称道:“姑娘。”
清漪听得那女子搭话,侧过头来,见了女子面容,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呆立当场。
手中拿捏不稳,那幽蓝蝴蝶立时振翅飞起,远远地飞进了林木深处。
柳默见清漪突然面色大变,心中大惊,忙看那女子,姿容秀丽、端庄温婉,并不识得,只是亦并无不妥之处。
柳默上前揽过清漪肩来,轻声唤她:“清漪,清漪。”
清漪听得他声音,方才醒过神来。再细细看了一回,真是天意恢弘,千里相会——正是那日显魂丹中所见妇人。
只听那女子道:“姑娘,你还认得我吗?”
清漪缓缓点点头,忙又摇摇头。
女子道:“小女子姓唐,家父乃新任吏部尚书唐增。”
听得这句,清漪更是如雷轰顶,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默亦是大惊,这个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遥远的影子的人,此时竟活生生立于自己面前,难怪清漪她……
只是清漪如何识得她?
那女子见二人皆不言语,接着道:“姑娘可曾记得两年多前,在芳华城郊救过一个险些遭山贼毒手的女子?”
闻得此言,清漪方才忆起,原来是初下山找寻柳默那年,在芳华城外救过的那个女子——竟是她!
那女子又向清漪深施一礼:“当日若非姑娘相救,只怕素秀已是一缕冤魂。”
清漪怔怔地望着她,口中叹道:“姑娘乃积福之人,自有福报,清漪不敢居功。”
“原来是清漪姑娘。”唐素秀道,“素秀此身全赖姑娘所赐,日后定当图报。”
又道:“清漪姑娘亦居于这慕州城吗?”
清漪只点了点头。
“家父在慕州置了府邸,今日家眷先至,家父一月后方回。”唐素秀道。
清漪见只有一顶轿子,奇道:“家眷?”
“家母已于去年过世,兄长任职京中,不便回转,是以如今只得素秀一人。”唐素秀道。
“原来如此。”清漪道。
“不知清漪姑娘居于何所,素秀可否前去叨扰?”唐素秀道。
清漪顿道:“陋屋偏远,不敢劳动。”
“既如今同住慕州,还请常来府中坐坐,让素秀略表谢意。”唐素秀又道。
“举手之劳,唐姑娘不必挂怀。”清漪道。
唐素秀又望向柳默:“不知这位公子是?”
柳默方欲开口,清漪已抢先道:“他只是我的一位朋友……”
转而又道:“唐姑娘风尘劳累,早些进城吧。”
那唐素秀又寒暄几句,方才告辞上轿。
清漪直目送那顶轿子消失不见,仍呆望着那行人去处。
柳默轻轻握住她手,轻声道:“清漪,不必忧心,我自会与父亲说明。”
转过清漪身子来,直望着她道:“我只与你一处。”
清漪此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言起,只是默默无语。
柳默见她已无情绪,便道:“我们先回去吧。”
清漪也便由他牵着,恍恍惚惚回到居所。
数月来,清漪渐渐沉醉于与他相处的点滴甜蜜之中,竟有些忘却了那显魂丹所见之事。
如今那人既已出现,她就如同梦中惊醒一般。
虽然心中早已做好打算,但此时此刻,想到他的所有将不再只属于自己,却仍不由得无限心灰。
回至屋中,清漪犹兀自坐于窗前发呆。
柳默见她神色大异,知她忧虑唐氏女一事,便出言宽慰,说些闲话引开来。
清漪见他如此,便也强打精神,与他说讲些别的事。
申时方伯来至,因榆儿早间起早来与青思玩耍,莲姨与榆儿这几日午后都不曾来。
柳默见清漪神色缓和了很多,于是仍去林中修习。
这段时间比之之前,进步稍慢了些,但速度、内力、招式变化亦成长非凡。
方伯道:“你所能的,皆已教予你,日后只需勤加练习即可,不可一日松懈。”
柳默叩拜谢过:“多谢,柳默自当竭力。”
二人回至清漪居所,方伯与清漪别过自回。
柳默与清漪同桌共食。
今日做的是蘑菇、蒸蛋、并一个青菜。
清漪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蘑菇,只觉咸味甚重,再尝尝青菜,亦是如此,勉强咽下,歉然对柳默道:“我另与你做些吧。”
柳默笑道:“只是一点点咸,何必浪费。”
仍如往常般皆吃了。
一时饭毕,清漪仍收了,两人拥坐于灯下。
柳默拿过一本《诗经》,揽过她来读予她听。
清漪靠在他怀中只是神思恍惚,忽然轻声道:“今日见那唐家小姐,你觉得她可好吗?”
柳默见她提起此话,索性说开了也罢,转过她身来对着自己,柔声道:“清漪,她好与不好,皆与你我无干,我总与你一处就好。”
清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看那唐小姐眉清目秀,举止端庄,又是世家之女,正是良配……”
柳默只当她尚不放心,说些意气之言,便笑道:“你如今尽管放宽了心,我既有了你,凭她是谁,有多好,我只陪着你。”
清漪站起身来,走至烛光旁,拿一根细签子将那烛光挑亮,对着烛光,缓声道:“其实,你们既然自幼订了亲事,她又那等温柔知礼,便娶了她,有何不好?”
柳默望了她一回,走至她身后道:“你只是不信我吗?那我便起个誓,好叫你放心。”
清漪忙回身道:“不用!别胡乱起誓!”
复又低头,轻声道:“我并没有不信你,我自然信你。”
柳默上前拥住她:“那便好,你信我就是。”
清漪沉默一回,又缓声道:“只是,若你要退这亲事,你父亲是断断不能答应的。”
柳默亦知此事难为,然而如今亦并无良策,只能先告明父亲,其后如何,再谋对策,于是对清漪道:“他此时虽不能立时答应,我若执意如此,他亦不能奈何我。”
清漪离了他,走到窗前,缓缓道:“其实,你何必与他冲突?那唐家小姐并不辱没了你柳家门第,既然已经订了多年,如今便结了亲,亦是件好事……”
柳默见她又作如是说,有些急道:“清漪,你这话是仍不信我了!”
清漪望了望他,仍望向窗外:“不是我不信你,我只是说,那唐家小姐系名门闺秀,必然知书达理,你若与她结了亲,慢慢了解了她,也会喜欢她的……”
柳默脸色已发灰,趋步至窗前,转过清漪身子,直望着她的眼睛,哑声道:“你究竟是何意?”
清漪心中亦知此事难为,恐怕不能一时成就,又见他此时发急,便收了口,只道:“我只是如此一说,你、你也便一听罢了,何必发急?”
柳默仍哑声道:“这种话再也不许说了!知道吗?”
清漪只好点点头。
柳默揽过她来,柔声道:“你今日疲乏,早些歇着吧,一应都交予我就是了。”
清漪仍点了点头。
柳默又嘱咐了几句,当下不再逗留,径直出门回转柳府。
到得府中,见柳权书房仍然亮着灯光,便走至门前,推门进去。
柳权正坐于书案旁擦拭随身佩剑。
柳权其实并不读书,这书房中只是寥寥几本,且多是些用兵之道。
见他突然推门进来,有些不悦:“怎地门也不敲?好生无礼。”
柳默进得门去,长跪于地,俯首先叩了三下。
柳权见他忽然如此,不知何故,奇道:“你这是做甚?有事便说罢了。”
“柳默今有一事恳求父亲,万望父亲成全。”柳默道。
柳权自顾擦拭那剑,只抬眼看了他一眼:“说便了。”
“幼时父亲曾与柳默定下一门亲事。”柳默道。
柳权见他提起此话,倒想起这桩事来,放下佩剑,站起身来走至柳默身旁,笑道:“正是。我正要告予你,你唐伯父如今调任吏部尚书,至京中任职,又在这慕州城置下府邸,不日便会送了家眷至此。”
说着捋了捋唇下胡须,喜道:“你的亲事也耽搁得久了,如今总算可完了。”
柳默又叩于地上,只道:“柳默今日只求父亲退了这门亲事。”
柳权闻得此言,惊道:“你说什么?”
柳默直起身来:“我与那唐家小姐素未谋面,怎可娶她?”
“自古婚姻皆为父母作主,见未见过有何相干?”
柳权声音中已略带怒气。
柳默仍跪道:“柳默不才,不过庸碌之辈,只怕误了她青春。如今退了这亲,她自可再寻良配,另择佳偶。”
柳权坐回书案后,默然望了他一回,微微笑道:“那锦水边的女子,收了做个妾便了,无须这般大费周章。”
柳默闻言惊道:“父亲如何得知?”
“你日日在那儿私会,我岂能不知?”柳权笑道,“不过是个乡野女子,凭你高兴便了。”
说至此处,正色道:“要想入我柳家门,坐这正房的位置,那是断断不能。”
看柳默怔在那里,并不言语,又缓和了声音道:“我知你脾性。那唐伯父之女饱读诗书,知书识礼,绝非无趣之人,你尽可放心。”
“唐伯父教养有方,其女必为闺阁之秀,只是柳默无此福分,望父亲应允。”柳默道。
柳权听他还是此言,已然怒气上冲:“亲事早已定下,岂能再退?无须多言!”
柳默叩于地上:“柳默此意已决!万望父亲成全!”
柳权霍地起身,哼道:“你想娶那乡野丫头?”
“她虽非名门出身,但自有修养,并非平常山野之女。”柳默道。
柳权怒道:“一个野丫头,有何修养?你想娶她?休想!”
转至桌前,手指着他恨声道:“唐家之亲已定,绝无更改!你便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若好时,许你收了那乡野丫头,若不好时,你休想再见她!”
说罢甩门出去,留柳默自跪在房中。
柳默亦知此事并非容易,此时便跪在那儿,亦不起来。
次日晨间,柳权自去军中,并不曾来书房,那柳默跪了一夜,仍在那儿不曾起来。
榆儿今日亦是清早便来至,清漪稍候片时,并不见柳默到来,榆儿又兴奋催行,便先带了她乘了青思飞去。
榆儿自是开心,左顾右盼,清漪却心事重重,无心观赏。
及至晚间,仍不见柳默身影,心下便知不妥,悄悄来至柳府,却见柳默正跪在柳权书房内。
看他脸色苍白,容颜倦怠,只怕已跪了多时,心中自是着急,又不能进去劝阻,只隐身于树枝之上,默默相陪。
晚间柳权回转,见柳默仍跪于书房之中,怒气冲天:“昨日我已与你说明,要退唐家亲事,断断不能!你若还这般固执,莫怪为父手狠!”
此时已然惊动了柳府上下。那钱氏听得是这般事务,并无兴致,仍在万金苑中抱了猫至后园散心。柳权另有一妾室刘氏并无所出,对柳府一应事务亦并不关心。
柳聚之妻秦氏自柳聚逝后,只专心教养儿子柳直,极少出她的桃李苑。听说柳默如此,来劝了几次,柳默只是不听,亦是无奈。如今听见柳权回来动静,也忙赶来。
柳占也已回到府中,闻声也赶了来过来。
秦氏扶柳权坐下,劝道:“二弟也是一时糊涂,爹先消消气。”
柳占亦对柳权道:“父亲莫要动怒,当心身子要紧。这事也怪不得二哥,那百里姑娘确是难得,无怪二哥如此情重。”
柳权在旁听了,更是生气,“腾”地又站了起来,叫道:“抬了棍棒来!今日我便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孝之子!”
秦氏、柳占都忙上前。
秦氏道:“爹,使不得!”
柳占劝道:“父亲且慢。如今二哥与那百里姑娘正是情浓之时,难免有些过激之举,过段时日自会清醒,父亲且容他些时日罢了。”
柳默在旁听得,心下诧异道:“怎地他亦知晓此事,一并连姓氏亦明白说出?”
柳权听了柳占此言,暂时作罢,对柳默道:“你且起来,回房中好好反省罢了。这段时日,不许再去那锦水边!”
又叫左右:“给我看好他,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出柳府大门一步!”
柳权自拂袖而去。
柳占将柳默扶起:“二哥无须心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柳默亦知此事尚须时日,此时亦只能起身,只是跪得久了,一时走动不得。
秦氏命人将他扶了,送回馨兰苑。
勤羽等忙进来扶了柳默去。
柳默回至房中,秋棠将他扶至床上躺下,一边哭道:“二公子这是为何?你这般作践自己,要是三姨娘地下有知,该多伤心?”
柳默叹道:“父亲诸多妻妾,娘在这柳府中一生艰难孤寂,凄凉而死。我正是不想清漪步了娘的后尘。”
“这都是女人的命。”秋棠道,“她若是个有福的,自然能安好。若是个没福的,你折腾这些亦是无用。”
“你怎知她便没福?我却要她做个有福之人。”柳默道。
秋棠叹道:“三姨娘是个薄情的,怎地生了你这般痴情?”
清漪隐于窗外,听得他如此言语,心中自是感叹,然而亦更觉不安。
秋棠端了白粥桌上来向柳默道:“这一天不沾水米怎么行?”
柳默道:“我自己来。”
坐起身来,自己拿过碗来吃了几口。
秋棠与他擦净手、脸,扶他歇下。
清漪仍在外藏了身,至夜深人静之时,方至柳默屋内。
因有上次,知他夜间警醒,便先出声唤他:“无言,可醒了吗?”
柳默听得此声,知是她到来,忙起身下床。
清漪黑暗中见他,只穿得一件贴身衣服,自去架上取了衣衫与他披上。
柳默携了她手,两人坐于桌前。
“腿还疼吗?”清漪轻声道。
“你怎知?”柳默奇道。
清漪道:“我黄昏时在那院中树上,皆看在眼里。”
自袖中取出一瓶伤药来,将他膝盖处撩出,涂抹均匀,然后将那小瓶一并给了他:“每日三次,涂个两日便无碍了。”
柳默收了,沉吟片刻,道:“如今已然说开,只是尚须些时日,你且耐心等些日子。”
清漪一时沉默不语,辗转几回方又缓声道:“其实、我并不介意的。”
“不介意何事?”柳默怪道。
清漪轻轻握住他手:“那唐家小姐乃名门大家,自不会委屈了你。我只每日能与你相见一面,便无怨言。”
柳默闻她又出此言,却不出声。
清漪又道:“你娶了她,父慈子孝,一家和睦,我亦与你一处,两全其美,岂不……”
柳默突然哑声道:“别人作此言便罢了,怎么连你也……”
忽转了言语道:“这高门宅第中妻妾争斗之事,你可知道吗?”
清漪柔声道:“她一个名门闺秀,自然知书识礼,不会为难于我。”
“她若真为难你,又当如何?”柳默又道。
清漪顿道:“我、我自会与她好好相处,不会让你为难。”
“若我与她日渐深厚,冷落了你,又当如何?”柳默又道。
清漪闻言,正中痛处,一时无话。
终究打叠起心思,再轻声言道:“她是你妻子,你自然该对她好,我只盼你们、能好……”
柳默忽然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清漪见他突作此举,亦起身来,直望着他。
柳默冷笑一回,又冷声道:“你都想好了,是吗?我跟谁成亲,谁做我的妻子,你都无所谓,是与不是?”
清漪见他如此异状,知道他有所误会,忙道:“当然不是,只是……”
上前轻握他手,柔声道:“我只是不想你这样,徒然苦了自己。”
柳默听她此时细语,亦似乎只是为自己,但心中郁结伤怀,又难言说,一时便也无语。
清漪怕他误会更深,亦不敢再提此事,只道:“这两日你受苦了,早些歇着吧。”
柳默亦不出声。
清漪拉了他至床前,将他身上所披衣衫仍取下放好,扶他躺下:“有事也明日再说,今日且好好睡。”
看他躺好,与他盖好被子,轻声道:“我去了……”
说罢起身离开。
柳默忽然伸出手来紧抓住她一手,哑声道:“清漪、你可真愿嫁我吗?”
清漪回身来,轻轻拍拍他的手,仍将他手放回,掖好被角,柔声道:“自然是真。”
又道:“别胡思乱想,好好睡。”
柳默此时,不知她究竟作何打算,只道:“自己多加小心。”
“嗯。”
清漪便仍出了房门,穿出柳府,自回锦水边居所。
柳权既下了令,柳默这几日便不得出府,清漪亦自在居所侍弄花草。
虽然这柳府高墙并拦不住这柳默,然而清漪几次说及唐家之事,言语之间,只是要自己与那唐家小姐结亲,柳默不知她究竟何意,心中郁结,便亦自困屋内,并不出府。
那边柳权已然接了唐增书信,信中道次月便可回至慕州,共叙旧情,并商议儿女之事。
看那柳默拘了十来日,每日倒也安静,亦不再提及退亲之事,只当他已断了此念,便解了禁令,命他仍每日至军中值守。
柳默也便每日依时辰去军中,事毕自回柳府,亦并不去锦水边。
这日回转时,却见榆儿一人自在街边玩耍,柳默便上前问道:“榆儿,怎地一人在此?”
榆儿见是他,便嫩声道:“我方才见一只小猫,甚是可爱,追了到此,便不见了,你知道它去哪里了吗?”
柳默笑道:“小猫只怕已经回了家,你也回去吧,我送你。”
“我自己会回家。”榆儿道。
柳默抱起她:“你别乱跑了,爹娘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说着便抱着她往方伯莲姨所住方向走去。
路过一个首饰小摊,榆儿忽然道:“清漪姐姐的绛石苏花的簪子,是你送给她的吗?”
“是。”柳默道。
“真好看,也送榆儿一个,好不好?”榆儿道。
“你也喜欢绛石苏花吗?”柳默笑道。
“我不要绛石苏花的,我要小狐狸的。”榆儿道。
“小狐狸?”柳默道。
“对啊,”榆儿道,“清漪姐姐是绛石苏花,戴绛石苏花,榆儿是小狐狸,就戴小狐狸。”
柳默只道童言可爱:“清漪姐姐喜欢绛石苏花,榆儿喜欢小狐狸是吗?”
榆儿点头:“当然呀。”
柳默笑道:“好,那就给榆儿做小狐狸的簪子,下次制好了与你便是。”
榆儿便开颜笑道:“谢谢长离哥哥。”
“怎么不叫柳哥哥了?”柳默道。
“柳哥哥就是长离哥哥啊。”榆儿道。
柳默顿了片刻道:“以后只叫柳哥哥,知道吗?”
“为什么?”榆儿道。
“我并不是你长离哥哥。”柳默道。
然而此话勾起了心事,便又问道:“你可见过你长离哥哥?”
“以前吗?”榆儿道,“没见过,他很久以前就死了。”
柳默奇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死了,怎么又道我就是他?”
“是娘说的,清漪姐姐找到长离哥哥了,就是你啊。”榆儿道。
柳默心中甚是奇怪,欲待再问,那边莲姨已然迎了上来:“榆儿!小丫头,你跑哪儿去了?急死娘了。”
又对柳默歉然道:“她没烦着你吧,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柳默放下榆儿,交给莲姨,笑道:“怎会?榆儿很可爱。”
“承蒙相送,何不家里坐坐?”莲姨道。
“多谢。柳默尚有些要事,改日再来打扰。”柳默道。
于是两相别过,柳默仍自往柳府回转。
一路上心中自是疑猜。
若榆儿所言为真,那一直以来,自己终究不过只是那个人的一个影子罢了。
然而,这自一开始便已心中明了。
只是,那个人究竟是如何死去?何时死去?
他们当初为何分开?
清漪如何得知?何时得知?
那落叶村是何时没的?
雪爷爷、桀风他们究竟居于何所?
清漪如何遇到他们的?
她一身异能在何处习得?
……
种种疑惑,全然无解。
若不问此种种,单问那唐家一事。
纵然柳默只是个影子,她如何便一味只要我与那唐家结亲?
若终知晓我并非那个人,无从慰藉,只须离去便可。
而她亦并非此意,言语之间只是情深意重,又并非无意。
又思及那日初见唐家女时,清漪模样,更非无情。
一路思来,仍是迷惑难明。
正无可开交之时,却见一人从街角转出,面含微笑,直望着他。
多日不曾相见,她依然一身素白衣衫,清眉水目,肌肤如雪。
骤然见了她,柳默一腔疑惑更是翻滚不停,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一时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清漪浇水之时,蓦然发现新种的那盆鹤红花已然钻出了两片小小的嫩芽,伸出手来将它小心捧起,双泪零落。
一时收了泪,将青瓷花盆小心收入袖中,便进城来。只当柳默还禁在府内,谁知去了柳府,遍寻不见,方知他已解了禁,却并未知会自己,知他心有芥蒂,便往军中寻他。
转过街角,便见他满腹心思,正自低头走来。
清漪走至他近前,微微笑道:“跟我来。”
便自走在前面,柳默自后跟上。
清漪出了城门,直走至锦水边上,已是黄昏时分。
晚霞将天边流云遍染金黄,暖风如醉。
锦水悠悠,倒映着两岸树影花颜,绵绵而去。
清漪立于水边,柳默亦立于她身旁,只闻鸟鸣莺啼,绿水潺潺。
清漪转头看看他,自袖中小心取出鹤红花的青瓷花盆,里面两片新绿嫩叶刚刚破土而出,犹自带着些浅浅的微黄。
清漪双手轻轻托着青瓷花盆,对柳默微笑道:“上次你种的鹤红花,如今已然发芽了。”
她直望着他,脸上、眼中皆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柳默默默接过,捧在手中,看那嫩绿叶片两片对生,离盆土只得一寸,似方才出土。
“是要给我吗?”柳默道。
清漪摇摇头,笑道:“如今还不能给你。这鹤红花头三年最弱,三年后方成,那时便只需普通养护即可,照护得当便可千年不衰。”
柳默望着那两片薄薄的叶片,幽然道:“真能千年不衰吗?”
“三年后方知。”清漪轻声道,“不过,既然已发了芽,这三年勤心照护,必能无恙,保得千年之艳。”
言罢,忽定定地看着柳默,轻声道:“无言、谢谢你……”
柳默望着她:“有何可谢?”
清漪仍直望着他,微笑着柔声道:“谢谢你待我如此、真心……”
柳默亦直望着她:“那、你的真心呢?”
清漪双手轻轻接过青瓷花盆,望着那盆中两片嫩绿叶片,轻声道:“我的真心、它知道。”
柳默哑然道:“他?”
清漪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点头道:“嗯。”
柳默转头看那锦水,仍哑声道:“你心里,还是只有他吗?”
清漪方知他有所误会,忙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柳默忽然回头,直盯着她:“那究竟是怎样?”
清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怔在那里。
柳默近前一步,仍直盯着她,哑声道:“你究竟从何处来?跟他,为何分开?”
清漪见他眉间深锁,只是盯着自己,此时却又无词敷衍,片刻方道:“你、不信我了吗?”
柳默痛声道:“那落叶村毫无来由,我日日编撰典籍,怎地不知?你如今还要敷衍我吗?”
清漪抬眼直望着他,缓声道:“原来你早就疑我了。”
柳默转过头去:“并非疑你。”
又回头望着她:“只是,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清漪沉吟一回,轻声道:“那落叶村自然是有的,不过只是极小的一个村落,又已归入他土,典籍中无有记载,亦并非奇事。”
柳默闻她此言,似乎也并非无理。
又道:“你和他,究竟为何分开,要你四方找寻?连他已不在人世亦不知晓吗?”
清漪闻得此问,不由得呆住。半晌,转身走至水边,缓声道:“我、跟他是因为、一场浩劫……”
“浩劫?何事?”柳默奇道。
清漪紧闭双眼,那一日的情景刹那间纷涌而至,挥之不去,逼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来,缓声道:“是山贼、洗劫了村子,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怎会有这样的事?”柳默大惊,“史籍中并无任何记载……”
清漪亦不看他,只道:“这样的事,怎么能记于史册呢……”
怪道她从不愿提及,怪道那日在那义山村中如此异状,柳默此时倒觉得自己太唐突,不该问起此话,轻声道:“那你……”
清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只身逃出,那以后……”
“以你的修为,何至于此?”柳默又奇道。
“那时,我并无修为,只保得自身罢了。”清漪顿道,“之后才寻至雪爷爷处,是他授我阵法剑术……”
“那他呢?在何处?”柳默道。
清漪仍只望着那汤汤锦水:“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他去了何处?”柳默道。
清漪抬眼望着天边流云,缓声道:“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柳默道:“所以你才四方找寻吗?”
顿了一回又踌躇道:“他是因何……”
终究也只说得这几个字。
清漪却不再回答,转头望着他:“你是何时解了禁的?”
柳默见她问,低头道:“有几日了。”
清漪低头再看那鹤红花苗,将青瓷花盆仍小心收入袖中,走上前,轻轻环住他:“生我的气吗?”
柳默亦拥住她,轻声道:“我怎会生你的气……”
清漪见他不再追问,方松了一口气,口中只道:“那如何不来?”
柳默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清漪离了他,笑道:“今日也晚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来看我,可好?”
柳默欲再问时,见清漪笑貌,亦不忍再提起,只点点头:“好。”
将清漪送至居所,在院门外两相别过,独自回转城中。
青思既已能负人飞行,榆儿每日早早地就到清漪处,让清漪带了她坐于青思背上,四处去游看。清漪便每日晨间趁着熹微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