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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山贼乱情人生死隔,终忆劫青峰重相聚

34.山贼乱情人生死隔,终忆劫青峰重相聚





回转家中后,清漪便将制茶之法细细教与桑洛。
果然制好之后,非但无苦涩之味,反而幽香绵长。
桑洛道:“这么好的茶,给它取个什么名好呢?”
清漪想了想道:“叫、花颜茶,可好吗?”
“那岂不是只有女子方能喝?”桑洛道。
“那就只有我能喝了。”
清漪狡黠地笑道。
桑洛拍拍她的头,望向天边流云,沉吟一回道:“叫君思茶,如何?”
“君思茶?这是何意?”清漪问道。
桑洛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你说呢?”
清漪便也直望着他,脉脉无语。
桑洛将她轻轻拥过:“此茶只你我喝得,可不许给别人喝。”
清漪在他怀中点头笑道:“好,只与你喝。”
稍时立正身子道:“我与你将茶叶包好,你带些回去吧。”
桑洛便也点点头。
清漪进得屋内,细细将茶叶包好,出来递与桑洛。
桑洛收过,置于怀中。
见院中药草切至一半,便坐下将其悉数切好。
看看天色已晚,桑洛便与她作别,自回家中。

转眼又过去半月,婚期既近,桑家、百里家不免多方筹备。
姥姥严令下来,桑洛与清漪便不得再见了。
然而桑洛仍是每日午后至山中等候清漪,二人仍在瑶夷山中同进同出,只是晚间便在村东歧路分手,不去清漪家中了。
这日桑洛晚间回至家中,父亲却不在屋里。
二更过后,桑远方才回转。
桑洛忙迎上前去:“爹,怎地方才回来?”
桑远面色疲惫,坐于院中桌旁,默然片刻方缓缓叹道:“这落叶村,怕是难得安宁了。”
“这是什么话?发生什么事了?”桑洛奇道。
“近日常有山贼前来索要粮食,乡邻们给不出来,今日已然来了几人,刀剑相向,要强抢米粮。”桑远道。
“怎会有这样的事?”桑洛惊道,“爹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桑远摇摇头道,“如今这世道,边疆时有争战,不得安宁,朝廷赋税又如此繁重,盗贼纷起,只这隐州地界,就有众多匪类聚山成盗,烧杀掳掠。”
“山贼匪类这般恶行,朝廷就坐视不理吗?”桑洛道。
“边疆战事常有死伤,各地侯王也有不受王命之人,朝廷自顾尚且不暇,对山贼匪类的镇压都是草草了事,略做个样子罢了。”桑远道。
“今日情形究竟如何?”桑洛道。
“那些贼人恶言相向,舞刀横剑,逼要粮食百升。”桑远道。
“这么多?缴完朝廷征赋农家连自家口粮都是勉强维持,怎么拿得出来?”桑洛道。
桑远摇头叹道:“他们若是讲理听辩,就不会有这样逼迫强要的事了。村中几人见求告无用,也出口咒骂,当下便动起手来了,袁伯并其它而二十几个人一同将他们赶走了。只是颇有人受伤,清漪姥姥替他们看治,我在旁照应,是以回来晚了。”
“这些人这么蛮横无理,还出手伤人,未免太过!”桑洛道。
桑远脸色肃然,对桑洛道:“那些人去时口中不干不净,道必会再来,这几日你让清漪先莫要去山中采药了,好好呆在家里,免得落了单。你也一样。”
桑洛便点头道:“好。若那些人再来,我便去会会他们。”
桑远捻须沉吟道:“好虎难敌群狼,何况那些贼人绝非善类,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桑洛却凝神不语,稍时对桑远道:“爹,我去清漪家看看。”
“去吧,早些回来便是。”桑远点头道。
桑洛便忙出了院门,往清漪家赶去。
到得院门前,听院内姥姥与清漪正说着话,便轻叩院门,姥姥在内道:“谁?”
“姥姥,是我,桑洛。”
桑洛在外应道。
清漪院门便打开来:“长离,你怎么来了?”
“今日之事,你听说了吗?”桑洛道。
“姥姥方才正与我说这件事。”清漪道。
“这几日只怕有些不妥,那些山贼不知在何处出没,你且莫要进山采药了。”桑洛道。
“好。”清漪点点头道,“今日也晚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不放心,在这里多陪你们一会儿吧。”桑洛道。
清漪便回头看着姥姥。
“那便坐一回,晚些再回去。”姥姥道,“今日疲累,我先去歇息,你也别呆得太晚了。”
“是。”桑洛对姥姥一揖道,“姥姥您好好歇着吧。”
姥姥点点头,自进屋歇息。
二人在院中,不免找些事情来做。
“最近晒好的一批药草尚未切完,不如我便将它们切好吧。”清漪道。
“不是说了,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桑洛道。
说着便去存放药草的屋里取出一筐药草来,置于院中,一刀刀切来。
如今已是暮春天气,空气中微微有些暑热。
他切得一时,额上已然有些汗珠。
清漪取来巾布与他擦拭,见他青色衣衫上沾了些山中泥土,便道:“你这衣衫有些脏了,换了来我与你洗净再穿吧。”
“哪里来的衣裳换呢?”桑洛笑道。
清漪便进去屋内,不一时出来,捧出一件荼白新衫:“这是我新近缝好的,你且试试看合不合身。”
桑洛不想她竟为自己缝制了衣衫,心中微动,起身走至她近前,柔声道:“辛苦你了。”
“只是件净衫,有何辛苦?比缝制嫁衣轻松很多了。”清漪微微笑道,“先试试吧。”
桑洛望着她笑道:“你望着我,我可怎么换呢?”
清漪脸色微红,将手中衣衫递与他,背过身去。
桑洛便解下身上青衫,将她新制衣衫换上,细看一回,正是相合。
亦不作声,走上前去,自背后轻轻抱住她:“谢谢你,清漪。”
清漪回过身来:“可合适吗?”
桑洛眼望着她,柔情似水:“再合适不过了。”
清漪细看一回,亦笑道:“果然正好,还怕瘦了些呢。”
取过他换下的旧衫:“明日我与你洗净,再与你换上吧。”
“好。”桑洛道。
药草切完,一时无事,看看三更已过,清漪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桑洛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我自会小心。”清漪道。
桑洛打开院门出得院来,走得两步又回头对清漪道:“再过几日,你我便每日只在一处,让姥姥也过来同住,彼此都有个照应了。”
“嗯,”清漪点点头,“快回去吧。”
桑洛方别了她,依依回转。

次日清晨,桑洛早早便起身,在院中演练剑法。
忽闻门外喧闹惊呼之声,忙出门看时,见几个持刀剑之人已然闯入村中,见人便刺,见屋便入。远处还有几伙这样的人,亦是这般行径。
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下大惊,忙回身进屋将桑远叫醒。
桑远当下取下佩剑亦出门来。
桑洛对他道:“我去清漪家!”
“我与你同去!”桑远道。
二人便立时出门,赶往村东。一路便有人上来截住便刺,招招欲取二人性命。
桑洛直觉情势不妙,心中大急。
见了人来便不再恋战,跃上墙头直往清漪家赶去。
桑远亦紧随其后。
远远已见几个贼人在清漪家门外撞击院门,院门本不经事,已然大开,更是心急如焚,急急往前奔走。
赶至院门前,见清漪手中握着一根长棍,将姥姥护在身后。
那几人与她僵持站立,口中只是不干不净,桑洛见状,不待答言,挺剑便刺。
桑远亦赶来,与他助力。
那几人见忽然来了两人,武艺了得,便齐齐将二人围在中间。
几个回合下来,桑洛、桑远都带了些伤,衣衫上血迹斑斑。
对方则已有三人死伤,当下便有人吹响哨子,桑洛手起剑落,又刺杀两人。
余下两人便回身奔出,逃出门去。
桑洛忙赶至清漪身边:“没事吧?”
清漪初见此景,虽然平时亦是胆大,此时见满地血腥,尸身横陈,却也手脚微颤。
桑洛揽过她来:“没事,有我呢!我们快走!”
清漪看桑洛身上都是血迹,忙道:“你怎么样?”
“不要紧。”
桑洛说着自地上拾起山贼手中之剑递与清漪:“用这个!”
清漪便扔掉手中长棍,接剑在手。
桑洛扶了她,往院门走去。
桑远在后亦扶了姥姥,欲出门逃去。
方才出得院门,却见十几人齐往此处奔来。
街道之上,又有数人躺倒在地,鲜血四溅。
村中大多只是普通百姓,全然抵挡不过,到处都是尸身横陈、鲜血涂地。
还有几处民屋浓烟滚滚、烈焰腾腾,已然被放了火。
桑洛不禁心中悲愤。
回头看身后,清漪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手中紧紧握着长剑。
桑洛向她道:“别怕!”
清漪便对他点点头。
那群山贼见了桑洛几人,其中一人喊道:“就是他们!”
只见为首一人骑在马上,瘦脸削肩、脸黑眼怒、山羊胡子,大声喊道:“一个也不能放走!全给我杀了!”
其他众人便应道:“是!”
桑洛几人此时欲走,已是不及。
十数个贼人同时提了刀剑刺来,桑洛护住清漪,桑远护住姥姥,挥剑抵挡。
桑远一生捕快、自是修为深厚;桑洛每日勤加练习,亦是不弱。
只是此时一个要顾着六旬老人,一个心中牵着身后之人,分身乏术,对方又人多势众,被围在当地,全然无路可逃。
那马上之人见他二人确是难缠,亦提剑上来,直刺向桑洛。
清漪在后叫道:“长离、小心!”
桑洛忙以剑挡开。
两剑相接,已知此人内力不弱,心中不免更是担忧。
一面抵挡旁边散贼,一面应对马上匪首,甚觉吃力,背上、左臂已然又伤了几处、鲜血流出。
忽闻身后清漪惨声,回身看时,只见她腹部鲜血涌出,已然身中一剑。
当下更是焦急,使出十二分劲来,将左右贼人逼开,上前抱住清漪,对桑远道:“快回院内!”
桑远亦奋力挡开扑上来的贼人,将姥姥推进院内,自己亦闪身进入,随即将院门合上。
桑洛推过院内石桌,抵住院门。
忙看清漪时,只见她额上尽是虚汗,腹部血流不止,想是受伤甚重。
姥姥忙取过药草,将清漪伤处敷上,以布缠好。
清漪却道:“你们别管我,快想办法逃出去!”
“你放心,我要走,也定会与你一起走!”桑洛道。
“别管我,你才能走!这种时候还犯傻吗!”清漪急道。
“我与你生死一处,便傻到底!”桑洛道。
清漪眼中已然落下泪来:“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只是今日、我只怕是劫数难逃,你快弃了我,自行逃命去吧!我绝不会怪你的!”
桑洛闻此决绝之言,心如锥痛,不想今日遭此大难,自己多年修习,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这里?
立起身来,决绝道:“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姥姥在旁叹道:“我二人不过白白牵累了你们。”
对桑远、桑洛道:“如今已然够了,你们自逃命去吧。”
“姥姥何出此言?我与清漪生死一处,绝不会独生!”桑洛道。
桑远在旁只叹得一声,对姥姥道:“如今且想想如何逃得吧。”
那群贼人在外,撞门不开,竟以人为梯,翻墙过来,不一时便已跃进数人。
桑洛、桑远忙挺剑迎上。
清漪亦忍痛站起身来,仍将一把剑握在手中,将姥姥护在身后。
不一时,院门已被撞开,那骑马之人亦入得院内。
桑远对桑洛道:“洛儿,刺马上之人!”
桑洛自然领会,杀开路来抢至马匹侧旁,挺剑刺向那人,桑远亦飞身起来,刺向马上之人。
那人见势危急,跃身下马,躲过这一险。
桑洛随即抢身上马,挥剑劈开左右前后,奔至清漪身旁,叫道:“清漪,快上马!”
伸手将她拽上马背,一边挥剑劈开一条路来,策马奔出。
清漪在前泣道:“姥姥……”
桑洛心中亦是疼痛难已。
院外贼人见他抢了马奔出来,又一拥而上。
桑洛提起剑来,奋力拼杀,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人,剑下已然毫不留情。
忽觉背后生风,一阵剧痛,已然中了一箭!
清漪在前觉他有所异样,忙道:“怎么了?”
桑洛强忍剧痛,只道:“没事!”
骑着马继续往前拼杀,终于将那群贼人抛在了马后。
奔出一段,远处仍不时传来惨呼之声,又有几处火光冲天,浓烟如柱。
本来安静宁和的村子,如今却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一路上又有贼人冲来截他,只是零散几个罢了,并不成事。
奔得一时出得村口,过了大槐树直往山中奔去。
到得瑶夷山下,桑洛先翻身下马,只一使力就觉剧痛难忍,此箭只怕入身甚深。
强忍剧痛,将清漪扶下马来,清漪脸色亦是苍白。
“山中林深,一时必难以寻到,且在此躲避。”桑洛道。
清漪脸上满是泪痕,哭道:“姥姥和你爹……”
桑洛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拭脸上滚落之泪,然而只一抬手已是剧痛,亦不敢作声,只对她轻声道:“他们会没事的,我爹以前是捕快,身手了得。”
清漪抬头见他浑身皆是血迹,忙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桑洛对她微微笑道:“小伤,不要紧。”
又道:“快进山!你走前!”
清漪点点头,往山上走去。
看她步下无力,身形摇晃,想是腹部伤处疼痛之故。
桑洛亦已无力去扶她,便只跟在她身后,回头看那匹马,已然跑向淇水方向,心中稍安。
行得一时,桑洛已觉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微微发冷,暗自咬咬牙,对清漪道:“去幽谷处。”
清漪回头望他,点了点头。
忽见他神情有异:“你、你怎么脸上皆是汗?”
忙上前扶住他,忽瞥见他身后箭羽,惊道:“你、你中箭了!快坐下!”
桑洛对她勉强微笑:“不碍事,我们快走!”
然声已极轻。
清漪绕到他身后查看箭羽情状,只见那支箭正中心脉之处,整个剪头竟已深深没入,几乎惊呼出声,忙又止住,泪已然涌出,对他道:“你快坐下,我给你查看伤口。”
桑洛还待再走,只行得两步便觉眼前发黑,倒在山路之上。
耳边只闻清漪哭声并呼唤之声,勉强睁开眼来,只见清漪满面泪痕,抱着自己只是哭泣。
桑洛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拭眼泪,却只是伸不到。
清漪握住他手,哭道:“长离、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医好你!”
桑洛只觉疼痛更甚、身体也越来越冷,知此生恐怕……
思至此处,心中悲凉,对清漪道:“清漪、对不起……”
清漪哭泣不止:“你一定会好的!”
原以为今生可以与她相依相伴、共度朝夕,不想今日遭此横祸……
早知如此,何必让她种下情根……
桑洛心中悲楚,眼望着清漪,唤道:“清漪……”
只唤得这一声,已然无力。
“长离、别说话了,我去采药、给你治伤!”清漪泣道。
桑洛在她怀中轻轻摇摇头,攒得一点气力,又道:“清漪、忘了我……”
清漪只是摇头,泪水更加汹涌而出:“不!你一定、一定会好的……”
桑洛眼望着她,泪水自眼角滑落,用尽力气道:“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只觉心中尚有千言万语、无限留恋、然而已一字道不出。
她泪痕斑斑的脸渐渐模糊,呼唤的声音也渐渐遥远……

柳默惊醒时,只见清漪抱着桑洛尸身,泪涌如泉,痛声呼唤:“长离、长离……”
柳默伸出手欲去拉她,忽觉一股劲风刮至,将自己卷入一个急速的漩涡之中。
待风消停,只觉四周皆是鲜红的血液,到处尽是惨呼之声。
那血液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只觉已难以呼吸。
那惨呼之声比之雷霆更甚千倍,震得双耳生疼,自耳中汨汨地流出血来。
这血与四周鲜红之血溶于一处,那鲜红似又艳了百倍。
柳默只觉血腥之味让自己五脏六腑翻腾不止,恨不得割了这身体。
“长离、长离……”
耳边忽闻得清漪呼喊之声。
忙睁眼看时,只见清漪捂着腹部站在那儿,浑身皆是血,腹部之处鲜血还不断涌出,脸色惨白,痛苦不堪。
她明明站得有些距离,却又似乎近在眼前,那些鲜血触目惊心。
“清漪!”
柳默大呼。
只觉清漪眼中万种悲戚、沉痛、绝望,全都明明白白地、清清楚楚地浸入了自己的每分每寸、痛彻心扉。
忽觉一阵彻骨的剧痛自指尖传来,不觉大叫出声。
睁眼看时,一个面目狰狞、青面牛角的怪物正在啃噬自己的手指!
柳默忙伸手去推,手之所触,却空无一物。
那怪物全然不理会他,只是绕着他、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身体。
柳默连忙奔逃开去,谁知那恶鬼竟如影随形,无论他逃到何处,都紧紧地追着他撕咬。
每一口下,皆是彻骨之痛,即便不咬之时,亦是剧痛难已。
那恶鬼口中,反复念着:“忘了吧、忘了吧……”
柳默便知此处必是那终忆之城了!
若道出一个“忘”字,所有的痛楚都会立刻终结,然而自己就再也回不到今生肉身,前世今生尽毁。
清漪她还在青罗峰等着自己。
我柳默岂能忘记?
于是闭上眼,欲不去看那恶鬼并那鲜红的血液,忽闻得耳边桑远之声:“洛儿、洛儿……”
忙睁眼看时,只见桑远躺倒在血泊之中,怒瞪着双眼,还有几个山贼拿着刀剑往他身上直刺,每刺一下,他便痛呼一声。
柳默只觉那每一刀、每一剑都像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般!
那痛呼之声、比方才那些惨呼之声更是震耳、只觉整个身体都要被它劈裂开来一般!
柳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凄厉痛楚的长嚎。
“长离,长离……”
是清漪!
是她痛哭呼唤之声。
柳默心中亦感到那种悲痛与绝望,便如万顷海水一般,将自己紧紧包裹、淹没。
那恶鬼仍绕着自己在自己身上四处啃噬,每一下都无不痛彻骨髓。
忘了吧!
此番痛楚,岂是人所能受?
不行!
我绝对不能忘记!
绝对不能忘记!
柳默再次紧紧闭上双眼、不要再去看、不要再去听!
然而只觉被恶鬼咬噬的剧痛比之方才又甚千倍,实难忍受!
忙又睁开眼时,只见四周血液皆熊熊燃烧起来,那火焰立时便烧到自己身上来。
这烧灼之痛如数百万根尖针刺向自己、每一针皆扎在最痛之处、比之方才桑远之声又更痛了万倍!
旁边恶鬼不断啃噬不止,口中只道:“忘了吧、忘了吧……”
柳默已整个倒在地上,只觉浑身虚弱、毫无力气、再也爬不起来,身上的每一处剧痛都让自己心底深处颤抖不已……
只要说出一个“忘”字,便可立即解脱!
柳默昏然之中,这“忘”字便要出口!
忽然闻得隐隐约约的哭声。
那声音、如此熟悉……
柳默猛然惊醒,是清漪的哭声!她在哭!
再看清漪,只见她惨白的脸上清泪横流。
“清漪!”
柳默唤道。
那恶鬼见他忽然圆睁了双眼,立时扑上来,一口咬向他腰间。
柳默只觉那剧痛立时便传遍全身,不由得再次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痛呼。
在这嘶哑的痛呼声中,清漪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柳默不再闭上双眼,而是大睁着双眼,望着那仍在熊熊燃烧的血液,好似能闻见皮肤烧灼之焦味!
那疼痛深入到肌肤、骨髓中的每一分、每一寸、寸寸直摧心肝!
这熊熊燃烧着的无边血焰之中痛苦挣扎的村人惨呼之声、姥姥惨叫之声、桑远痛呼之声、清漪哭泣之声夹杂一处、难分难解、直让心为之深深颤栗、欲癫欲狂!
那恶鬼仍啃噬不止、口中不断念道:“忘了吧、忘了吧……”
不!
不可能!
我绝对不要忘记!
忽然那熊熊之火又陡然变成了万道雷霆,迎头劈下。
柳默只觉整个身体似已被劈得粉碎,每一寸骨肉之中皆是万般痛楚!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未粉碎,然而已被那恶鬼啃噬得所剩无几。
那万道雷霆还毫无消歇,道道摧骨灭魂。
身体分明已经被恶鬼几乎啃噬殆尽,从头至脚分分寸寸却无不清晰无比地感受到烈焰烧灼、血骨成灰之剧痛、痛穿心肺!
这般万均痛楚,清漪她是如何承受过来?
清漪!
这一次,我绝不会忘了你!
永生永世,再也不会忘了你!
那恶鬼突然张开大嘴、咬向柳默心脉、将他之心整个扯出、在嘴中咀嚼不止。
柳默只觉那疼痛已然无法言说、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得耳旁哭声又起,隐约之中、已知又是她在哭泣。
柳默努力睁开双眼,果见清漪正在自己身旁、泪痕斑斑。
那鲜红之血已消失不见,各种惨呼之声及姥姥、桑远痛呼之声亦不闻,也不见那恶鬼,不觉恍然:“这是、哪里?”
然而却不闻一声。
清漪见他睁开眼来,忙跪直身子靠近他,看他蠕动嘴唇却未发得一声,眼中仍滚下泪来:“你且莫说话。如今你魂力消尽,尚不能言语。”
柳默略略抬眼,只见一棵雪松高耸如云,再欲转头看时,却只是动弹不得。
清漪在旁擦了擦眼泪,柔声道:“醒了就好,已没事了。”
又道:“你这个傻子,何苦如此……”
说着又已泪滚不停:“你便真忘了我,我亦不会怪你的……”
柳默既不能言语,亦无法动弹,便只拿眼望着清漪,眼中亦流下泪来。
清漪见他如此,忙取出一方绢巾来,替他轻轻擦去泪珠。
稍时自己拭了泪痕,对柳默道:“你如今还是虚汗不止,我去取些热水来,再与你擦拭一回。”
说着便起身走至雪松处隐身进去,不一时端了一盆热水回转。
雪爷爷亦跟至柳默身前,望了他一回对清漪道:“倒无大碍,多歇息便好了。”
又对柳默道:“也是个倔骨头!”
摇了摇头,道声:“好生歇着吧,老头子就不打扰了。”
说罢自去。
清漪将盆中布巾拧干,替他将额头、双手擦拭干净,撩开衣袖将手臂亦擦一回。解开他身上长衫,将他轻轻翻过身去,将他脊背之上亦擦拭干净。
柳默只觉一股温暖的热气缓缓透进肌肤之内,身上亦觉轻快许多。
擦拭已毕,清漪仍与他穿好衣衫,柔声道:“我去去就回,你且好生歇着。”
说着端了盆,起身离去。
不一时便已回转,只陪在他身旁。
闻得他醒转,桫椤爷爷、方伯并莲姨、榆儿等亦皆来探望。
桀风最后方至,只望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倒倔得很。”
自骑了奇虎离去:“我去迟明山寻访异兽,暂时不在,有事让青思告知便可。”
“多加小心。”清漪只道。
“理会得,你照顾好他便是了。”桀风道。
骑了奇虎,几步纵身便出林而去。
清漪每过半个时辰,便如此与他擦拭一次。
每过一个时辰,便将他扶起,与他输入内力助他恢复,昼夜皆不曾停歇。
如此又过了三日。
柳默睁开眼来,见天色已微亮,自己身上犹自盖着一床薄被。
清漪在旁静坐,微微闭着眼睛。
柳默试了试手指,已能动得,又张口唤她:“清漪……”
只觉声音极其微细,便自己似乎亦闻不得。
清漪却忙睁开眼来,凑近他道:“我在,觉得如何?”
柳默见她的脸便在近旁,缓缓伸出手来,只觉手沉重无比。
他努力将手向清漪伸去,欲去抚摸她的脸颊。
清漪见他如此,轻轻抓过他手,放在自己脸边,柔声道:“别着急,慢慢就会好的。”
柳默直望着她:“长离、回来了……”
仍是声细如发。
清漪滚落了泪珠,点点头:“嗯……”
柳默亦是泪流不止。
又道:“我、去了多久?”
清漪轻声道:“去了六日回转,昏睡了十日,如今算来,已是十九日了。”
柳默微微眨眨眼睛,望着她熟悉的脸,那一世与她的种种过往,在脑中穿梭不止。
初见她时朝气、无邪的脸庞,如今已满是岁月与忧思沉淀的沉静;
那诀别时的凄楚兀自在血液之中流淌,心中疼痛,又流下泪来。
清漪忙将他泪珠拭去,柔声道:“别瞎想了,好好歇着。”
又道:“我再去取热水来,等我。”
说着便仍去取来热水,与柳默擦拭。
待得一时,仍与他推助内力。
柳默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将那三百年前之种种与今生之点点滴滴都细细思来,终于恍然明了,时时默然望着清漪,泪流不止。
清漪亦只在旁默默陪泪,不时出言安慰。
两日后,柳默已能支撑坐起,身上已较少出汗。
清漪便抱着他,两人相偎而坐。
“我身体并未受伤,怎地昏睡了这些日子,又这般动弹不得?”柳默道。
“人之肉身,不过靠精气御动,”清漪道,“你在那终忆城中,已将所有精气消耗殆尽,若非赤雪负你回来,你只怕还在那终忆城外……”
说至此处,声带哽咽,落下泪来:“你、受苦了……”
柳默支撑着坐直身子,伸出手来轻抚她脸颊,为她拭去脸上泪珠,自己却也落下泪来:“清漪,你竟受了这样苦楚,我……”
顿了一回,哽咽道:“都怪我,没能兑现诺言、好好陪伴你一生……”
清漪亦伸出手来,为他拭去脸上泪水,泣道:“傻瓜,这如何能怪得你?怪只怪你我命中多舛、恶人当道……”
忽凛色道:“那贼人之首已然中了我九转回肠毒粉,今世必不得善终!”
柳默细思那马上之人,其容貌行事,倒确与那周德一般无二。
怪道那日清漪有此一举,又道自己尽皆忘却,原来竟是这般渊源。
“那日之后,是何情状?”柳默又道。
清漪闻他问得,眼中又落下泪来:“我当时亦是伤重难行,便将你勉强搬至林中,所幸那些贼人并未追来。我在山中自取药草疗伤,能行动时,将你挪至幽谷中,葬在那里……”
一时哽咽难言,只是哭泣不止。
“清漪,”柳默将她紧紧拥住,哑声唤她,“对不起,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清漪偎在他胸前,只是哭泣,难以成声。
柳默便只紧紧拥着她,轻轻抚摸她柔软的乌发,自己亦泪流不止。
清漪哭了很久,仿佛将这几百年的眼泪,在这一朝尽皆流出。
待略平静之后,直起身来擦擦眼泪对柳默道:“你身体尚虚,且躺着吧。”
柳默确已觉疲累难支。
清漪便扶他仍躺好,自己半抱着他,接着道:“后来又过得几日,我方才下山回至村中。那落叶村、早已非昔日景象。到处皆是血迹、尸身已然开始发臭……”
说至此处,又顿住。
柳默轻声道:“别说了!别再去想了……”
清漪顿得片刻,又道:“我回至院中,只见姥姥在,她额上之血业已凝固,看她身上并无其它伤处,只怕是……”
柳默不禁叹道:“姥姥她是不想连累爹了……”
清漪亦微微点头:“院中并不见你爹。”
“他逃出村子了吗?”柳默忙道。
清漪却摇摇头:“后来我在街道上、找到了他……”
柳默便知桑远未能逃得,又流下泪来。
他与今生之父柳权从未真正亲近过,而与桑远却是父子情深,心中自是悲楚。
清漪顿了一回,接着道:“我将村中之人安葬后,独自在村中,不知该往何处。人命如此脆弱,若我亦死去,来生又到何处寻你?只怕我已将你尽皆忘却,从此,就真的再不能相见了。所以,我……”
“你便离了落叶村,出来寻找那不忘之术吗?”柳默道。
“那落叶村已然毁去,尽是冤魂。”清漪叹道,“所到之处,又尽是你的音容笑貌,我、实已无法再留……”
柳默轻轻握住她手,哑声唤她:“清漪……”
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安慰她,却又再寻不出一言来,便只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那日你换下的青色长衫,我尚带在身上。”清漪道。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件素色半旧青衫,果然是桑洛那日所着之物。
看上去还与当年一般,并无腐坏。
柳默奇道:“已过去三百余年,它怎么竟像昨日一般。”
“莲姨善修保存之法,是她教予我,是以保得至今。”清漪道。
“原是这样。”柳默点头叹道。
清漪接着道:“去至你家时,已然被大火燃尽,在废墟中找到了你我共种之花,花盆已碎裂,所幸不曾折损,那埋于土中的你我之血亦尚完好。我便依你当日所言,取出血液涂抹花根,换得新盆,带在身边。直至四年后花开艳红,方知这原是袁伯家南墙之下那株鹤红花。”
清漪说罢,望向绛石苏旁那盆鹤红花。
如今虽已是初夏时节,尚有两朵艳红如火、并蒂而开。
旁边青瓷小盆中,那一株新种的鹤红花还只得五寸来长,与近旁那株三生草一般大小。
“想你应是在袁伯处得了这鹤红花种子吧。只是袁伯曾言,那株鹤红花只得三十年,如何能有此种?”清漪道。
“这花种并非那株鹤红花所结,是袁伯多年前在他处偶然得之。他那院中之花,原是他一个朋友的。”柳默道。
“原来如此。”清漪点头道。
柳默望了望眼前这盆艳红之花,叹道:“初次在你院中见此花时,只觉异常亲近,每每见它时,亦只觉亲切,不想竟是如此。”
清漪微微用力将他拥住,眼中又泛出点点泪花,望着那花红艳似火,默然无语。
柳默亦不再言语,只紧紧握着她手。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阳光洒在青罗峰草木山石之上。青思自在那雪松枝上啾啾啼鸣。山风微凉,送来丝丝缕缕的草木香气,还携着不知名的野花之幽香。
两人便这样静静坐着,沉浸在前世今生的悲伤与欢悦之中。

回转家中后,清漪便将制茶之法细细教与桑洛。果然制好之后,非但无苦涩之味,反而幽香绵长。桑洛道:“这么好的茶,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