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紫玉牵出霍家人,锦水刻下生死盟
两人便这样泪眼相拥。
还是清漪先开口道:“你还需将养,暂先歇下,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柳默连日来只顾奔波,粒米未进,此时心下大慰,方觉肚中饥饿,便点了点头,放开她来。
清漪将三生草花盆放在桌上自去准备,他便在房中休养精神。
平日里皆在院中或外屋饮茶闲坐,这间小屋倒是第一次进来。
看这屋中只得一张矮几,上置一把七弦琴并一个香炉,幽香绵绵。
其他不过一床、一凳、并一个箱笼。
四面墙面皆无挂饰,甚是干净。
翠色窗纱映着窗外绿荫,自有幽境。
柳默便走至窗前,推开窗来,让那鸟声花香飘散进来,看那山色碧绿。
及回头时,却见那月白枕下露出一段翠色丝穗,似曾相识,取出看时,原来是自己留与清漪的那枚玉佩。见她置于此处,想是平时常于手中把看,心中不觉一暖。
却还有一段月白布片,亦觉眼熟,只是不知在何处见过。
正在思忖间,清漪端了一碗白粥进来:“如今你尚虚弱,不宜油腻,且喝些白粥为宜。”
忽见他手中玉佩及月白布片,脸色飞起淡淡红晕,方忆起那日晚间看后,置于枕下,尚未及收起。
当下轻轻接过:“先喝粥吧。”
柳默见她如此,笑道:“这玉佩我自幼随身,如今与了你,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清漪只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你既已无大碍,不如至外间用粥吧,方便些。”
“也好。”柳默道。
两人便出至外间。
虽只是一碗白粥,柳默却觉异常甘甜。
一时用毕,清漪收了,两人仍坐于外间。
一时静默,柳默终于问道:“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因朋友有些事,去帮一个小忙。”清漪只道。
“如何不知会于我?可知我四处寻你不见,何等忧心?”柳默道。
清漪歉然道:“本以为不日便回转,谁知略有不顺,耽搁了时日。”
柳默伸手拉过清漪之手,轻握掌中:“此后无论如何紧急,定要告知于我。”
清漪点头:“好。”
柳默又道: “是什么朋友?我可见过?”
“是桀风。”清漪道。
柳默便知是那日勤羽中毒时与雪爷爷一起来的那个瘦高的年轻人。
“父母兄弟何在?”柳默道。
清漪摇摇头道:“早已不在。”
柳默揽过清漪肩来:“以后便由我来照顾你……”
清漪轻轻点头,稍时问道:“你如何到得那天齐山?”
“至隐州一问便知。”
说到这里,柳默奇道:“你前次告我之落叶村,却并不曾访得,这是为何?”
清漪知他必有此问,只道:“那是先前的村名,现已废弃不用了。”
“不知现为何名?”柳默又道。
清漪顿道:“归属在逐沙县丽园邑内。”
“怪道寻访不得。”柳默道。
清漪忆起千里音示警一事,问道:“此去可有再遇到那些人吗?”
“并不曾遇见。”柳默道。
“可有遇到什么险难之事?”清漪又道。
“你如何得知?”柳默道。
清漪不言千里音示警之事,只又问:“你满身伤痕,是在天齐山受的伤吗?”
柳默便说起那日情状,直道奇怪:“那虎不知从何而来,并不伤人,却救柳默一命。”
清漪听得此事甚奇,心下暗自思忖,口中道:“想你也有些仙缘,方得此虎一助。”
“我一介凡夫,何来仙缘?” 柳默道,“说起来,那位紫衣姑娘,也不知是何许人,两次蒙她相救,若能得知,必当报还。”
清漪便不语,只道:“你这身衣衫已然不能穿了,且在这里等候,我去与你置身新衣来换。”
“罢了,新衣一两日也难成,由它去吧。”柳默道。
原是现成收有一件长离的旧衫,然而此时拿出来,只怕柳默心有芥蒂,清漪便也作罢。
算来柳默离家也有些日子了,此时亦当回转,便与清漪作别:“明日再来望你。”
清漪将一瓶芳秀散与他,嘱他自行上药。
柳默接过:“我自理会得,你也要好生将养。”
两相告别,清漪送至院外,看他走远方才回转。
清漪回至屋内,自箱笼中取出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皆是净色,并无绣饰。
她斜靠于床头,轻轻抚摸这件青色长衫。
那日再回落叶村,只带得他这件青色长衫并自己的新制嫁衣。
虽然已过去几百年,但多亏莲姨授以保存之法,如今仍完好无损。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不由得心中惨然。
思及如今与他同心同德,不觉心中又泛起无数甜蜜。
然而总觉心中隐隐不安,不知此后究竟如何,不免忧心在内。
如此辗转反侧,不觉天已黄昏。
次日晨光初露,清漪起来收拾完毕,打开门时,见柳默立于那株鹤红花前。
眉目清朗、气稳神清,一身松青长衫,绣一株幽兰。
听得门声,柳默回过头来望着清漪,嘴角挂着微微笑容,眼中亦泛着溶溶喜悦。
清漪亦还以微微一笑,出得门来。
此次相见,已不比往日,柳默迎上前来,两手轻轻握住清漪双手,柔声道:“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清漪点点头,“你伤未痊愈,怎不好好歇着?”
“已无大碍。”柳默道。
“你连日劳累又受了伤,也该好好休养一番,何必这么早来?”清漪道。
“只想来看看你。”柳默柔声道。
“屋里坐吧。”清漪道。
“今日须去军中,时辰差不多了。”柳默道。
“既然这么紧急,何苦跑来?”清漪道。
“稍晚一点,并不要紧。”柳默道,“只是我今日怕不得闲来了,所以趁这会儿功夫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白等了我。”
两人说得几句话,柳默出了院门,上马作别,清漪自嘱他多加小心。
这里清漪少不得再将花草整理一番,去城东知会齐刘氏并喜牛,将前些日子的银钱给付,让他们三日后始,仍然再来。
二人自是应承。
清漪便回转居所打理。
如今已是夏末秋初,茉莉、紫薇、睡莲、荷花、夕颜等都正当季,几株凤尾竹长势颇好,那株九香木亦已开满雪白的花朵,芬芳四溢。几株兰草内四季兰正当花季,便是那些并非花季的,只是养些兰草也不妨。
如此整理一番,倒也有些现成可用的,其他的稍加打理,不几日也可送去了。
又将那株三生草放到树荫下斑驳的阳光之中,培好土,浇上水。
这三生草离土不久,只是不知这方水土,可养得活吗?
一边思想着,一边却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来。
摊开掌心,一株枯黄的五寸之草,枝叶完好,静静伸展着。
因大多数时间都悄悄在柳默身遭,每日里也并做不了太多,因此整理完毕时已是三日期满,齐喜牛清早仍推了车来,将些花草载了,送至城中交予齐刘氏。
晚间仍送回余下之物,并今日所得银钱。
这三日柳默皆在军中。
因他多日不归,回来时又是这般狼狈情状,问去了何处也含含糊糊,柳权只当他出去闲玩,不务正业,怕他年轻无知,入了歧途。
因此留他在军中教他学些治军领兵之道,其实是约束之意。
他仍是每日晨间来与清漪匆匆见上一面,便又匆匆赶往军中。
柳默去后半个时辰,清漪将花草交与喜牛,自己仍往柳默所在探寻消息。
只是自己在柳默身遭跟随了这段时日,却一直并无所获。
这日,桀风所赠紫玉珠之挂绳有些不稳,清漪便至城中玉器铺中,欲寻一根新绳换了它。
到得玉器铺,与铺中当值之人相看,是否有合适的挂绳配之。
当值的伙计自去找寻,旁边却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对清漪施礼道:“姑娘,您的紫玉可否借我一观?”
清漪便予她。
妇人拿在手中细看一回,笑道:“果然不差。”
清漪不明何意。
“此紫玉出产西域,中原甚少见到,姑娘如何得之?”那妇人道。
“是一位朋友所赠。” 清漪道。
听了妇人此话,心下留意,问道:“不知您在何处见过?”
“那年我相公远赴西域,偶然得了两颗。”那妇人道,“因见他甚是喜爱,我便与他缝制了一双新鞋,将这紫玉左右各缀一颗。他甚是欢喜,几乎每日穿着。”
“如今亦是穿着吗?”清漪又问道。
“也是奇怪,他一次出门数日,待回来时,右脚的一颗紫玉不知掉落何处。”妇人道,“因这紫玉难得,至今未能配成,是以已然不穿了。今见姑娘执此玉,是以借来一观。若姑娘有出处,还望告知。”
“此为朋友所赠,何处可得,须去询问朋友方知。不知您府上是何处,若得信时,可报与您知晓。”清漪道。
“我相公乃震远镖局霍云剑。”妇人道。
“多谢相告,若有信时,必登门相告。”清漪道。
霍夫人道过谢,这边伙计已寻来挂绳来,清漪自拿了,回转居所。
是夜三更已过,清漪悄悄来至震远镖局,细细找寻,果然找到一双制作精致的缎面鞋,左脚紫玉正与当日柳默所执之物一般无二,右脚上并无此物。
探查明白,仍悄悄退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遍寻无获,却是这霍云剑!
只是他究竟与柳聚有何冤仇,要行此不义?
但当日柳默曾说起兄长情状,剑未出鞘,仆地而亡,这霍云剑功夫可真有这番了得?
柳默之事是否亦是他所为?
如今还不得而知。
次日三更过后,清漪黑衣蒙面,悄然来至震远镖局。
于兵器架上抽取一把利剑,至霍云剑房中,一剑刺下。
那霍云剑常年做的镖局营生,夜间总是警醒着,清漪进来时,亦故意做些脚步之声。
因此一剑未中,那霍云剑自枕边抽出随身佩剑迎上来。
清漪跳至屋外,两人于园中拉开阵势。
“你是何人?”霍云剑道。
清漪并不答话,挺剑直刺,霍云剑挥剑迎上。
霍云剑不愧多年走镖,剑术固然上乘,应对更是从容。
清漪剑术并不甚精湛,亦未展开剑阵,全赖身形变化,一试深浅。
数次来回,清漪已知这霍云剑在剑术上颇有修为,只是以柳聚之快,当不至于一招未出便身死剑下,看来只怕并非霍云剑一人所为。
柳默之事则无从追究起。
既已知晓,清漪不再恋战,几招虚式,跳出一丈开外,越墙而出。
那霍云剑并不追赶。
清漪自回。
柳默这几日仍然被拘束军中,仍是每日晨间来匆匆一见。
清漪亦每日在居所等候他来。
即见面时,耳鬓厮磨,柔情无限。
这日来时,清漪已在院子里备下些桂花糕,盛好热茶。
两人相坐对饮。
清漪问道:“你兄长生前,可有与人结仇吗?”
柳默抬眼看她,奇道:“为何问起这个?”
清漪道:“想那些人几次针对你,又不知头绪,不知是否与令兄有关。”
柳默思忖一回,道:“兄长生性豁达,广交江湖人士,虽待人颇诚恳,只是这其中也难说是否有小人睚眦记恨。”
清漪见他无甚头绪,也便不再多问,只嘱咐他万事小心。
清漪晨间将花草交予喜牛,整理完毕,白日便多去那震远镖局看那霍云剑都与什么人来往。
霍云剑既是开的镖局,来往之人身份甚杂,上至达官贵胄,下至江湖走卒,跟了半月,并无头绪。
如今仍然只是每日去暗暗探他。
柳默被拘束了一月有余,每日里倒也勤恳。
柳权见他并无染上恶习,于自己所授之事亦是事事勤勉,便也放下心来。
让他仍照常回官中值守,每日定时来军中。
清漪虽每日探那霍云剑,倒也勤于打理,是以各式花草长势颇喜人,每日里多有些薄利,略能应付日常所需,也便安于此道。
那株三生草倒活了下来,这几日皆是碧绿青翠。
柳默既不必再被拘束,官中并无甚大事,午间便出得城来,至清漪居所探望。
到得清漪居所,却见门窗紧闭,并无清漪人影,便在院中等候。
不想等候多时,天色已近黄昏,仍然不见她回转。
心下慌乱,出得院门,翻身上马,要往城中去寻,心中只怕她又不辞而别。
方走得几步,见远处清漪正往这边走来,忙紧赶上去。
清漪今日跟着那霍云剑,亦是无甚收获,见天色不早,便自行回转。
远远看见柳默骑马自居所方向来,也便迎上前去。
到得近前,柳默翻身下得马来,直望着清漪,也不知是喜是悲,突然上前将她紧紧拥住,哑声道:“我以为你又走了。”
闻得此言,清漪方明了他方才眼中急痛之意,心中低叹,亦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他。
二人来到锦水边。
暑气虽未尽,然而黄昏时分,风起时已透着丝丝凉意。
残阳如血,天边晚云遍染霞光。
静静的水流亦泛着无限粼粼波光。
想去年此时,自己还在四处找寻他的踪影,此时此刻,他就近在身旁,清漪不禁感慨万千。
柳默自袖中取出玉笛,一时笛声悠扬,无尽缠绵之意。
一曲终了,清漪道:“这是何曲?怎地未曾听你吹过?”
“此曲名《长相思》,我昨日填的,可好吗?”柳默道。
清漪点头轻声道:“极好。”
柳默忽然深深地望着她,缓声道:“清漪,你、可愿嫁我吗?”
清漪不想他此时突然有此一问,真是如雷贯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怔在那里。
柳默只直直地望着她,不知她此时会如何作答。
与其这样每日担心她是否还在那里等着自己,不如让她永远也走不了,岂不是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自己固然亦是柔情万种,只是,柳默心中仍然隐隐感到不安,害怕她随时会消失不见。
仿佛经过了一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方见清漪微微点了点头。
柳默叹息一声,将清漪揽过,将下颚轻轻抵住她头顶乌发,哑声道:“我们今生一处,来生仍在一处,可好?”
他只喃喃说出自己心中隐藏得太久太久的话,并不指望着得到同样的回答,只希望她能明了自己的心意便好。
她只需轻轻点一下头,不管她是否真心,有几分真心,都不重要。
清漪却道:“不好。”
柳默心下一颤,身体有些僵硬。
清漪耳边听得他如此言语,过往种种刹那间如潮汹涌,心中无边伤痛蔓延难断,抬起头来,直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今生太短,来世如烟,我要你——永生永世,永远也不要忘了我!”
再也不要忘了我……
这一句却未能吐出,眼望着柳默,大颗的泪珠如珍珠滚落,一发不可收拾。
柳默闻得此言,心中大震。
他不料她竟出此言。
他只觉得不敢相信。
难道她真的已经完全忘却了那个人吗?
还是此时她眼中所见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然而,他立刻在心里对自己用力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就算她此时并非是真正对着自己说下这般话语,也没有关系,只要她愿意留下来,与自己同在一处,便再好没有了。
思及此,只将她紧紧拥住,眼含泪光,哽咽道:“好,永生永世,永不相忘。”
一弯新月悄悄升起,银白的月光洒在山间水上,天地间所有一切都静寂无声。
两人相拥良久,柳默道:“明日我便去禀明父亲。”
清漪突闻此言,心中一凛,缓步走到河边,轻声道:“先别去。”
“为何?”柳默道。
清漪回头看着他道:“柳家世代为官,如今你父亲高居大将军之职,只有世家女子方为你之良配。”
“我并不在意这些。”柳默道。
清漪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可有订过亲事?”
柳默听得此话,陡然忆起,九岁那年,父亲曾与唐家结过姻亲,千里送过聘礼,两相说妥。只是如今那唐家尚在边塞,甚少往来,是以已然忘记了这件事。
今日清漪有此一问,方才忆起。
柳默思及此点了点头:“幼时是有跟一户唐家结过亲。”
果然如此。
清漪心中虽然告诉过自己这极有可能,然而此时听他说出,心中仍不由得一刺。
“不过,”柳默上前轻轻握住清漪双手,柔声道,“你不必忧心。我既有了你,再不会另娶他人。”
清漪只怕他如此,如今且不便劝他,若那唐家之女果真是那显魂丹中妇人,再慢慢劝他不迟。
于是轻声开口:“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只是、你如今贸然去说,其事必不能谐,反而徒生事端,只怕你我二人连见面也不便了。”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我心意既决,定会做到。”柳默道。
清漪抽出自己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并非要你不为,只是,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又道,“如今,我们且平平静静、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岂不是好?”
柳默不知她究竟何意,但想她方才之言,并非有虚。
如今虽不知她究竟作何打算,然而她执意如此,总有她自己的理由,以后再慢慢劝她也好。
何况父亲那边,确实需要好好筹划筹划。
是以也不再多言,只道:“若你觉得好,我便无不好。”
清漪见他不再坚持,暂时放下心来。
如今不知后事如何,只能等待那个结果。
即便柳默与显魂丹中妇人命中有定,清漪也已思量百遍,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名分地位,皆无所求。
如今只担心这柳默,他如此情深,自己自然欣慰,只是,还是不要情深的好。
如此想来,清漪也觉自己无端。
忽然想起方才自己一时情动所说那些今生永世之言,甚是后悔,不该作如是说。
事已至此,已无他法,如今且不去想它罢了。
二更已过,柳默将清漪送回居所,在院门前,依依道别。
两人便这样泪眼相拥。还是清漪先开口道:“你还需将养,暂先歇下,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吧。”柳默连日来只顾奔波,粒米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