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探真相清漪不辞苦,救危困无言吐真情
柳默只左臂受了些轻伤,倒无大碍。
此时九死一生,心中只想着清漪不知是否回转。
是以也不进城,骑了马直往清漪居所。
及至到时,发现仍是门户紧闭,知她尚未回来。
不知她而今何在,心下略感不安,当下也只好先回军中,以告父亲吉州事毕。
见他左臂之伤,柳权惊问何故,柳默只道路遇劫匪,并无大碍。
柳权嘱他下次多着人跟随,不可再一人来去。
“知道了。”柳默道。
那边柳占进来,见了柳默道:“二哥,如何受了伤,可要紧吗?”
“无妨。”柳默道。
“二哥也该多听父亲劝,”柳占道,“出门在外,匪患颇多,需要多带些人护卫方是。”
“多谢三弟,我自理会得。”柳默道。
“二哥且稍候,我这便与你请了大夫来,就在此诊治吧。”柳占道。
“不必了,一点小伤,我自回府中上些伤药即可。”柳默道。
说罢出来,自回转柳府。
柳占善于与人周旋,又颇有人脉,柳权渐渐也借重于他,是以封了他折冲尉,每日在军中值守。
次日一早,柳默仍至清漪居所探看。
远远便见门窗皆开,喜不自胜,下得马来,径直走入院中。
透过窗棂,见清漪正伏案写些什么。
及进至屋内,清漪见他到来,起身迎接。
柳默看她,仍是一身素白衣衫,乌发如云,只是远途奔波,脸上有些疲惫之色。
柳默直望着她,轻声道:“何时回来的?”
“昨日晚间。”清漪道。
柳默听得此言,心中只怪自己昨日为何不再多等些时候。
清漪端出茶盏,仍与他奉上一杯君思茶。
此时再饮此茶,柳默只觉心下安然,不再伤怀。
两人对坐,不过说些别后如何的话。
清漪将去京途中见闻说与他,又道关姑娘此番安好,不必挂心。
柳默既见她平安回来,放下心来,只静静听她说,并不插话。
清漪问他如何时,他只道一切安好,并不提及昨日黑衣人围击之事。
清漪也故作不知。
又问他毒盐一事,柳默便将陈氏之事略说一回。
清漪听了,知道巫宁散一事已无碍,略微放下心来。
自怀中取出一个紫色香袋,对柳默道:“这个你随身带着,紧急时,或可一用。”
昨日借千里音阵危急之时果然赶到,但还是没把握是不是每次都能穿梭到位,是以连夜做了这个绛石苏花香袋。
柳默见是她百里香阵的物件,知她记挂自己安危,接在手中,眼望着她,轻声道:“清漪,我……”
清漪不想他此时叫出这两个字,不由得惊喜交加。
又见他眼望着自己,柔情无限,不禁心神摇动,口中却只道:“什么?”
柳默直望着她,又道:“清漪,我……”
满腹话语,竟一字道不出。
此时,院外忽听得一声怯怯童音叫道:“清漪姐姐。”
清漪听得这声,知是榆儿到来,忙迎出门来。
院中站着一个长髯白眉的老者,牵着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姑娘,莲姨亦立于旁边。
清漪对老者施礼道:“桫椤爷爷,别来无恙。”
桫椤笑道:“多谢记挂,你看来气色也不错。”
清漪又向莲姨施礼,牵过榆儿小手,将三人延至屋内。
进得屋来,柳默亦起身施礼。
桫椤并莲姨还礼。
榆儿只躲在莲姨背后,并不上前。
清漪再添了茶水并杯盏,几人围桌坐了。
清漪问雪爷爷近况,桫椤道:“你不在家看着,你雪爷爷酒瘾越发大了,每日拉着我,我受不了了,所以跑来你这里躲躲。”
“你还怕他吗?只怕是他怕你呢。你们两个,谁也不能说谁。”清漪笑道。
桫椤大声笑道:“就你精灵,一句谎撒不得。”
又问桀风,桫椤道:“最近似乎没什么新奇,一直在明溪。”
“这可再好不过了。”清漪道。
“就是啊,”莲姨在旁道,“省得又跑出来惹乱子,让你给他善后。”
清漪笑道:“他的乱子可大,我收不了的。”
榆儿只静坐在莲姨旁边,并不说话,有时不安地看一眼柳默,倒并不像上次那样跑开。
柳默平日见清漪时,若与那人相关,必然忧思满面,若平常事时,便平和淡然。
如今这样亲切笑貌,从未见过,不觉一时呆看着她。
一时寒暄已毕,清漪问道:“桫椤爷爷此次特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果然瞒不过你。”桫椤笑道,“只是……”
一时顿下声来,只拿眼看着柳默。
“但说无妨。”清漪道。
桫椤领会,道:“我新近欲要研制一种新法,此丹若成,能以滴血再造,得充沛血量,能强健精神、延年益寿。”
“竟有这样的事?”清漪奇道。
桫椤手扶长髯道:“尚在研制当中,成与不成,尚未可知。”
“雪爷爷最好医药毒方,桫椤爷爷独喜炼造奇丹。”清漪点头笑道,“可缺什么吗?”
“正是。须有一味能助血成活的药草相助方可。”桫椤道,“因你遍行各地,又通晓药理,所以特来一问。”
清漪细细想来,道:“且稍待。”
进入里屋,去找寻一件东西。
这边榆儿渐渐熟悉起来,也不怕生了,离了座在屋里四处走走看看,对莲姨道:“娘亲,清漪姐姐这里真好,有桌子、凳子,还有这些架子,我们也做一些,好吗?”
“凡你清漪姐姐的,就都是好的?”莲姨笑道,“我们家里不需要这些。”
柳默听了这话,心下只觉怪异无端:这些不过是寻常物事,怎么倒像从未见过一般?
“可是榆儿觉得很喜欢。”
榆儿又道,用手摸着清漪写字的书桌,爱不释手。
莲姨看她这样,便道: “也好,回头给你置办一些吧。”
榆儿欢悦地蹦过来,滚到莲姨怀中,撒起娇来。
莲姨拍拍她道:“这里还有别人呢,快坐好吧。”
“别人?是说他吗?”
榆儿说着用手指了指柳默。
莲姨把她的手拿回来,轻声道:“坐好。”
榆儿对莲姨道:“我不怕他了。”
“为何?”莲姨道。
“他是好人呀。”榆儿道。
莲姨并桫椤一起笑了,柳默只觉童言可爱,并不在意。
“你倒说说,他怎么是好人了?”桫椤道。
“他不是清漪姐姐喜欢的人吗?清漪姐姐喜欢的人不会是坏人。”榆儿道。
“不可胡说,快别说了!”莲姨忙道。
这边柳默只当她言中所指是那个人,错认了人。
如今他已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所以也不在意。
约半盏茶的功夫,清漪出来,手中拿着一片已经干枯的叶子。
清漪将枯叶递给桫椤:“先看看这个。”
桫椤将叶片拿在手中细看,叶片窄细,因已干枯,叶脉格外清楚,叶边呈锯齿状,不见有何特别。
“这是我在蠡留国所得,名唤生还草。”清漪道,“蠡留国人常食这个以养气血,若有人受伤,大量失血时,亦服用此叶,其效甚佳。只是那蠡留国远在万里之外,为荒漠之地,此物既在那方水土生长,中原怕不能成活,是以只摘了这叶片聊做纪念。”
“原来如此。若果有此奇效,想必能助我之力。”桫椤奇道,“只是这蠡留国在何处?”
“蠡留国距此一万三千多里,需往西北行。”清漪道。
榆儿听了在旁道:“清漪姐姐,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清漪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呀。”
“是去找长离哥哥吗?”榆儿歪着头道。
清漪不想她有此一说,含糊答应。
榆儿拉着清漪道:“你总是去找他,总没有空陪我玩儿。”
清漪揽过她来:“今日陪你玩儿,可好?”
“你以后都可以陪我玩儿了吧?”榆儿又道。
“为什么?”清漪道。
“娘亲说你找到长离哥哥了,现在不用去了。”榆儿道。
“榆儿,别瞎说。”
莲姨忙责备道。
“娘亲不是说清漪姐姐找到了长离哥哥,所以在慕州安家了吗?”榆儿委屈道,“我没有瞎说。”
莲姨起身对榆儿道:“清漪姐姐在外面院子里种了很多漂亮的花,娘带你去看看吧。”
“好呀,我们快走。”
榆儿听了,跳到地上,拉了莲姨便要往外走。
莲姨便带了榆儿出去。
清漪只怕柳默疑心,对他道:“小孩子的话,你别介意。”
柳默还愣在当场。
何止是中原边陲、南夷北蛮,他今日方知,清漪为了寻找那个唤作长离的人,只怕已然是将这天地尽皆踏遍了。
她对他如此情深,自己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不禁再度黯然神伤。
先前九死一生泛出的豁达,已然被浇灭了大半。
然而这柳默亦是有些痴根的。
转念想来,长离已然不在,自己与其相似,清漪滞留慕州,又常在自己近旁,对自己多加维护,自然是借以寻得安慰。
若果然如此,能宽得她的心,让她少些悲思,多些欢愉,也是自己对她有所回报了。
是以心下释然,放开怀来。
只是这孩子所说,已然寻到了长离,可是长离已死,此话又是何意?
又想到,不过是孩童的玩话罢了,又或是大人说话时听来的,一时误解罢了。
也不再深想。
听了清漪的话,只道声:“柳默明白。”
清漪听了这话,心中却叹道:“你可真明白吗?”
桫椤观二人神色,亦不便多言,只向清漪道谢,道:“得闲时我便去寻访此草,若有成时,可比那雪老头多活上几年了。”
“你们两个都长寿着呢,何苦比这个?”清漪笑道。
柳默见这几人远道而来,必然要留些时候,因此起身告辞。
清漪送至院门外,两相告别,将那匹白马与他一并牵了回去。
既到了这慕州城,榆儿便要去那街市上玩耍。
于是一行人便进得城来。
榆儿久居深山,难得到这样繁华之地,见了各种物事,无不新奇。
三人只是陪着她四处逛逛,见她喜欢的,清漪便买下与她。
“你在这慕州城,可有什么营生吗?”莲姨道。
“并没有。”清漪摇摇头。
“他虽是将门之后,颇有家资,只是你们如今只是萍水相逢,却不能依赖于他,总要有个算计才好。”莲姨道。
“正是该寻个营生了。”
清漪点头称是。
黄昏时分,一行人出得城来,桫椤、莲姨便向清漪告辞。
于是两相别过,清漪仍然回转。
晚间灯下,清漪想起白日里莲姨所言,亦觉该好好筹划筹划了。
只是,却做什么好呢?
若仍像从前做些医药之事,自己是个女子,不便坐诊。
若说其他,自己也就略懂些花草栽培罢了。
这个倒方便些。
在这院中培了,去那集市上买卖即可。
只是得有个运送叫卖之人。
细细计算一番,心下有了打算。
次日一早,清漪入城,来至城东敲开一户人家。
一位老妇人开门见是她,忙请进屋来:“姑娘今日怎地有空到此?”
“齐妈妈,多日不见,可还安好?”清漪道。
正是那日齐刘氏。
“托姑娘洪福,一切顺利。”齐刘氏道。
让清漪屋内坐了,又端出茶水。
清漪谢过。
那齐刘氏入得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散碎银两,估摸约不到一两。
“那日蒙姑娘援手,我母子二人方得了性命。如今攒得这些银钱,姑娘且收下,余下的容我母子慢慢偿还。”齐刘氏道。
银子虽不多,想他母子二人亦是每日里节衣缩食,方省得这些。
清漪也不推辞,接了银钱。
又对齐刘氏道:“今日我有些事,欲与齐妈妈相商,可方便吗?”
“姑娘有事尽管吩咐,老身自当效力。”齐刘氏道。
“我如今在城外种植些花草,缺个叫卖之人,不知你母子二人可有闲暇,能否帮我此忙?” 清漪道。
“我已老朽,不能劳作。若是看卖些花草,想是无妨,交予老身便是。”齐刘氏道。
清漪见她应承,自然谢过,又道:“我也不能白使唤了你老人家。如今我每月与你八百文银钱,其中五百文与你每月花销,另三百文便作是你偿还先前银两,按月抵扣,可使得吗?”
齐刘氏不想有此美差,自是无不应承。
当下两相谈妥,运送之事由其子喜牛担当,叫卖之事由齐刘氏揽下,十日后开始。
如此再无不妥,于是便谢过齐刘氏,告辞出来,再去集市上采办些花种、花盆、新苗等,开始操办起来。
回至居所,先将现有的花种点算清楚,再将新的种上,培好。
此后,清漪只晨间在院中打理,日间则去柳默所在之处,或柳府、或官中、或军中,在暗处察看。
柳默向来未与人结仇,那些人却下手狠辣。
陈氏虽露了行迹,但想她久居深府之中,怎能调集得那许多人来?想来应是另有其人。
究竟是何人谋划如此恶毒之计,虽然现今还无头绪,但那人既指向柳默,一次未成,定会再来。
是以清漪只跟在柳默近旁,单候那人。
晚间就在柳默屋外树枝上歇脚。
柳默却并不知晓,一如往常。
这日,鼓过三更,清漪忽听得有细碎脚步声,睁眼看时,见一人夜行衣打扮,越过高墙,进得院来,摸至柳默房前。
那人也不就进去,用手指戳破窗纸,往里探望一回,自袖中取出一根竹管,伸入窗内,便要吹出。
这边清漪知道不好,自树上跃至他身后,手起一掌将他击晕,拿过竹管检看,里面装的是专于睡梦中杀人的毒烟。
真是防不胜防,歹毒之至。
清漪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否则恐怕救之不及。
当下便欲带那人出柳府问讯。
屋内柳默已闻得人声,推门出来。
原来柳默也知自己深陷险境,并不敢贪睡。
那人来时,已然知晓,本欲待他入房中再行其事,不想外面另有一人,忙赶将出来。
却见清漪在窗外。
看她面色略显疲惫,知她只怕在此已非一日,自己竟毫无察觉。
清漪见他出来,也不好躲闪,只得与他施礼。
又将那竹管递与他,说明是何物。
柳默不料竟是毒烟,幸亏清漪在外防备,不然今日危矣。
柳默将那人唤醒,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加害于我?”
谁知那人忽然口鼻流血,双眼圆瞪。
清漪连忙探他脉象,竟是剧毒攻心,开不得口了。
清漪忙给他喂下三花丸,却无力回天。
无奈只好将那人尸身带到野外,免生事端。
丑时末,两人方回到锦水清漪居所,在院中对坐。
柳默轻声道:“你何时到的?”
“正巧赶到罢了。”清漪只道。
自袖中取出一个玄色香袋,对柳默道:“这是我平常随身携带的了无香,你带在身上,这些寻常毒烟自当无碍。”
柳默便接过在手,也不再称谢,只因他已知单单一个谢字已是太轻。
夜色如水,几点星光隐约可见。
微风轻轻吹起她肩上细发,显得她更加疲惫。
柳默柔声道:“回屋歇息吧。”
清漪点点头,起身走到屋前推门而入。
“清漪。”
柳默在后唤她。
清漪回头望着他。
“我自会当心,你夜里只管好好在家里休息。”柳默道。
清漪知他已知晓,倒有些局促起来,只点了点头。
当下别过,柳默自再回柳府。
五更方过,又再睡了一会儿,早起便往官中值守。
清漪早起仍然先与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妥当,知柳默今日在官中值守,便仍然跟至。
晚间仍然宿于柳默屋外。
只是谨慎隐去自身气息,不使柳默知晓。
然而十数日过去,并无半点消息。
那边喜牛已每日来将清漪点好的花放于车上,推至城门附近,齐刘氏在那儿看着,喜牛自去忙农耕之事。
清漪近日只顾查探柳默之事,其实对培植之事已无暇顾及,那些花长势虽不错,却无甚特别。何况清漪只种得一些普通品种,凤仙、荷花、一品红、睡莲等,并无甚名贵之花,是以每日几乎是原样带回。
清漪也无奈,只得先了了柳默之事方可安心照护。
柳默每隔三五天,总会至清漪处略坐,清漪每次总是赶在他前面先至居所等候。
柳默只觉每次见她之时,总比上一次更显得疲惫,每每嘱咐她,她便也应承,但夜间仍是藏身柳府,只是不让柳默知晓。
这般白日奔波、夜间警戒,全仗着三百年修为,每日里全然不歇。
这日清漪暂时回到锦水边,正在院中给那几株睡莲换些净水,忽听得院篱外人声嘈杂。
抬眼看时,一个武将打扮的人领了十几个兵士蜂拥进来。
细看那武将倒有些面熟,清漪细想一回,忆起在蒋威六十寿宴上见过此人。
此人名唤窦建德,是蒋威旧将。
这些人来势汹汹,却不知所为何事。
清漪只冷眼看他们进来。
这些人进得来,也不说话。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手执拂尘的老道四面探看,又闭上眼掐指作推算样。
再四处走了一圈,回到那窦建德马前,低声言语了一阵。
那窦建德听了,抬头看了一圈,只见清漪一人站在院中,便对她粗声道:“那个丫头,此间主人何在?”
“我便是,军爷有何贵干?”清漪道。
窦建德上下打量她一番,这女子看得不过十八九岁,却孤身一人住在这城外荒郊,胆子够大的。
“有主便好,今日便速速搬离。”窦建德道。
“为何?”清漪道。
“还能为何?我家公子看上这块地了,要用来做别院,你速速离开。”窦建德道。
世间仗势行恶,强取豪夺,本是平常,只是今日见了,况又是自己辛苦建立的居所,清漪不免气闷。
若论动手,这几个人完全不是对手。
只是,那蒋府实是难缠,僵持起来,只怕难在这慕州城立足。
当下踌躇不语。
窦建德见她无话,只当是畏惧蒋府名头,便道:“我话已搁下,明日便来收地。”
说罢带着一帮人,仍呼啸而去。
这里清漪不忍割舍多日心血,然而又不欲与蒋府争执。
若论势力,柳将军府或可抗衡,只是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故。
何况,若争执起来,只怕柳默首当其冲,深受其扰。
如此辗转反侧,无有良策。
次日,晨光初露。
清漪终决定,舍此地与他,再另谋他处。
幸得那时陈钱处得来的银子尚有余、蒋府的赏银并关氏夫妇答谢之银两亦在,尚可一为。
天大亮时,齐喜牛仍推车前来运送花草。
清漪给他结了这些日子的银钱,对他道:“暂时不必来了。”
喜牛不知何故,不免有一问。
清漪道:“此地此后皆为蒋府所有,你不可再来,免生祸端。”
喜牛闻言,亦无他话。
接了银钱,空车回转。
然这喜牛也不回城东自家,却直往柳府,在府门前候着。
见柳默出来,忙上前作揖。
柳默见旁边突然转出一人,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并不认得。
喜牛却道:“柳公子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见过柳公子。”
“你在何处见过?”柳默怪道。
“在百里姑娘处。”喜牛道。
“你如何知道她?”柳默奇道。
“百里姑娘做些花草营生,小人与母亲在姑娘处帮忙。”喜牛道,“偶然送些物事,在院门外与公子两次擦肩而过,是以认得。”
柳默细想来,似乎确有见过此人,那时只当是路过的农人。
便施礼道:“不知今日来见柳默,有何指教?”
“平日里皆是晨间去姑娘处将花草推出,至城内交予老母亲买卖。”喜牛道,“今日去时,姑娘多与银钱,只道今日起,地将为蒋府所有,不可再去。”
柳默大惊。
“蒋府势大,我等下人有心无力。公子与姑娘素有来往,或者可稍加援手,是以特来相告。” 喜牛又道。
柳默忙谢过,又与了他些银两,当下也不去官中,骑了马直奔城外。
这边清漪收拾好随身物件,至院中将那盆鹤红花袖了,出得院门,到锦水边坐了。
想那些人来时,必定喧扰,也无兴致吹笛引声,只默然坐着看那水流东去。
坐得一时,想想无处可去,不如去秦老夫人处叨扰两天。
说起来,这阵子只忙着查探那欲谋害柳默之人,已经很久没去过秦府了。
当下起身,往城内走去。
远远见那窦建德带了十几个兵士骑马而来,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公子,想是蒋家那位了。
便悄悄隐身树后,待那些人马过尽方转出来,仍往城内去。
先去柳府,欲告知柳默自己暂离之事,以免他寻人不见。至柳府找寻一回,原来他并不在府内。
又至官中军中探访一遍,皆无踪影,无奈先至秦府。
到得秦府,见了秦老夫人,施了礼,只道:“近日无甚要紧事,可否在府上叨扰两日。”
秦老夫人自然高兴,一口应下。
秦贤也无话说。
当日陪老夫人游了一会儿花园,将园中花草整理一番。
用了中饭后,老夫人歇午觉,自去睡下。
清漪便出得秦府,四处访看,是否有合适之处。
只是手中银钱不多,只剩得四十两,并一些散碎银子,怕只能在城内找个小间了。
寻了半日,并无有合适之处。
只得暂回秦府。
老夫人去了他处做客,清漪便在园中闲游一回,又在廊下与那几只小鸟喂食。
那画眉与她格外亲近些,她便与它说了一会儿话,其实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晚间仍与秦老夫人并秦贤说些闲话,夜里老夫人又拉着她一起睡了。
第二日,仍出去找寻居处。
如今银钱无多,转了这两日已明了,城内房屋价高难得,只有赁屋而居了。
只是租赁处必然人多口杂,到底不似锦水边清净无人,终究没有属意的地方。
就算再想些法子弄了银钱,只怕难得那样好去处了,心下不禁怀念起锦水边梅林处来。
只是如今无法可想,还是再寻吧。
日落时,仍然空手而回。
回得秦府,晚间饭毕,与秦老夫人坐于园中,掌了灯,且说些闲话。
说讲间,秦贤进来请安,后面跟进一人,青色长衫,瘦长身形,面色如玉,容色憔悴,正是柳默。
见了他来,清漪方想起,自己那日寻他不见,尚未告知移居之事。
本欲待寻下新居所再告与他,不想这两日竟无所获,因此尚未知会他。
柳默进来与秦老夫人施了礼,与清漪见过,盯着清漪看了一会儿,方才落座。
灯下再细看他,仿佛清瘦了些。
四人同坐,说起那日牡丹之事,秦老夫人道:“早说清漪必非凡手,果然药到病除。”
清漪只道:“过奖。”
又说起清漪亦通医道,秦老夫人便道:“如今我这孙儿每日在外宴请,饮食颇杂,不知是否于身有害,清漪你可否为他诊断诊断?”
既有此说,清漪不便推辞,应承了。
当下自袖中仍取出四方绢巾,盖住秦贤手腕,与他细细把脉。
一时诊毕道:“其他尚好,只是饮食略过,伤损肾精,心脉略弱些。减些食量、少饮酒即可。”
“多与朋友宴饮,时常有过。”秦贤道。
“家中常只老夫人一人,食之无趣。你在外宴饮,又有伤身体,不如多在家与老夫人同食,也好调理调理。”清漪道。
“正是。”秦老夫人点头道,“你也该听听清漪的。”
“理会得,以后多在家陪祖母便是。”秦贤笑道。
柳默在旁,并不言语。
秦贤望望柳默向清漪道:“百里姑娘,今日趁便,不如与柳兄也把上一脉。”
清漪方将绢巾收起,未及答话,那边柳默却道:“不必了,我并无不适,不敢有劳。”
“有名医在此,不可错过,便把上一脉又如何?”秦贤道。
柳默只怕清漪忘了绢巾之事落人眼中,是以只是推辞。
清漪不解他何意,只知他甚是不愿,便道:“柳公子气色尚好,无须把脉。”
秦贤方才作罢。
一时老夫人困倦,自先进屋歇下。
这里柳默也不便久留,起身告辞,秦贤相送,先出门去着人牵马。
柳默落后,回身对清漪道:“明日辰时,锦水边等。”
说罢亦跟出门去。
次日辰时,清漪至锦水边时,柳默已在那里,一曲《江梅引》,正吹到好处。
见她来,也未停下,及至一曲终了,笛声消歇,方转头来看着她:“怎不告诉我?”
“待寻好了地方,自然告诉你的。”清漪道。
柳默哑声道:“可知这两日我四处寻你,只是不见,是何想法?”
清漪歉然道:“是我疏忽了。”
柳默亦不再多言,转身道:“跟我来。”
清漪便默默跟在他身后。
见他所行方向,却是原来自己所住之处,心下略感不安。
思忖之下,两步抢到他面前:“算了,何苦去惹他。”
柳默绕到她前面,往前走去。
清漪再抢到他面前:“我自会再寻更好的地方,你别去。”
柳默仍只顾往前走。
清漪在后急道:“那蒋威实难相与,何苦跟他纠缠?由他去便了。”
柳默回身,定定地看着她。
清漪一时愣在那里。
柳默面色略沉:“跟我走就是了。”
清漪不再说话,只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到得院门前,柳默推门而入。
清漪只得跟着进来,心下想着,今日不免要有一番纷扰了。
却不料院内悄然无声,并无一人。
柳默又推开木门,进得屋内,也是空无一人,东西都还在原处,并无一丝杂乱。
清漪心下诧异,那些人没来过吗?我明明看见他们往这边来了。
柳默回身,望着她:“偶尔可以信我一次吗?”
清漪不知何意:“我如何不信你?”
柳默哑声道:“这里是你一手建起,梅林是你精心养护,我怎能轻易将它们与了别人?”
“你?你跟他们动手了?”清漪惊道,“这可怎么办?”
“我跟他们何须动手?”
柳默轻笑道。
“那些人来时,气势汹汹,怎肯轻易放手?”
清漪不解道。
“我只是给他们看了这个。”
柳默说着递给清漪一张薄纸。
清漪接过看时,却是一张地契。
上写着:“兹将慕州城西门东南十里处,地一亩半分,转与本地人氏柳权,银钱收讫,立此为据……”
纸上四至、银钱数目、双方姓名、见证人及其签字画押,无不俱全,且明明白白盖了柳权的军印。
原来那日柳默听闻蒋府欲占锦水清漪之处,立刻直奔城外,但突然调转马头往军中请了军印,带上空白地契和文书之人再往锦水,即刻丈量书写,当场盖上了军印。
待蒋府一干人来至,看了柳权军印地契,嘴里骂骂咧咧,终灰然退去。
清漪不禁笑道:“早知你有此一着,我便早些去寻你了。”
柳默却直望着她,缓声道:“你早该告诉我。”
清漪将那张纸仍递还与他,笑道:“我还没签字画押,这地还是我的。”
柳默也不接那张纸,却将她纤手轻轻握住:“清漪,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清漪不想他此时有此一说,不禁愣在那里。
柳默见她并不拒绝,靠上前来将她揽入怀中。
清漪只觉整个人忽然之间被他独有的气息紧紧包裹其中,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是他吗?
——如此熟悉的气息……
——还如同从前一般、仿佛从未改变过的他的气息……
柳默此时也只感到自己无比渴求又无比亲近的她的气息仿佛透过肌肤浸透了自己的全身,更将她紧紧拥住,喃声轻唤:“清漪……”
清漪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惊醒过来,慌忙推开他,向后退出几步。
柳默怔在当地,紧望着她。
清漪满目泪光,也直望着他。
三百年前,生死离别,她日夜盼着能再与他重逢;
即至历尽艰辛,终于在这慕州城内寻到他,他已全然忘却了自己,轮回变迁,也是无奈之事,她便希望他能再次与自己亲近;
而如今他终于再次握住自己的手,她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显魂丹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无数次地安慰自己:他一定还在等着自己,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和自己一样,等待着我们的再次相聚。
就是这样的执念支撑着自己熬过至苦、千山万壑、不舍追寻。
然而那日显魂丹一观,清漪终于明白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是他,却又不再是他,他有他自己的命数,而自己已经不在轮回之中,他而后种种,都将与自己再无瓜葛。
可是自己怎能割舍?只望着在他近旁,或能助他一二。
然而人非草木,不想他已然对自己用情。
那显魂丹中妇人不知此生是否转生为人,又是否真要这柳默还她前世之恩。
若自己执意与他命运纠缠,以他的脾性,会不会真的反而害了他?
想起那百年一次的雷霆之劫,多少游魂散如青烟、永无来世,清漪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他几世劫难,今生也许顺遂福深,自己怎能让他作下劫根?
然而自己数百年辗转天地,如今又怎能就此撒手?
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合适的距离?
清漪心中脑海如狂涛急流翻滚奔腾,却毫无着落。
“清漪……”
柳默唤得一声,又向她走近。
清漪一时无措,又向后退出两步道:“今日之事,多谢柳公子援手,他日必当图报。”
柳默只当她心中尚未能忘却那个人,今日是自己鲁莽了,于是轻声道:“你为我所做一切,柳默尽知,我为你所做这一点微末小事,何能报得万一?我只望你好好的。”
清漪听他言语之间情深情切,心中又喜又忧,千回百转,不觉凄然泪下。
柳默只道是自己莽撞,便轻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袖中掏出一个碧色玉佩,缀着一样的翠色丝穗,置于木桌之上:“若有事时,只拿着这个来寻我,他们自不会为难你。”
说罢转身出门,上马离去。
听得马蹄声渐行渐远,清漪颓然跌坐,泪倾如雨,不知该如何自处。
柳默只左臂受了些轻伤,倒无大碍。此时九死一生,心中只想着清漪不知是否回转。是以也不进城,骑了马直往清漪居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