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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走繁州再遭劫难,过孤村重忆百年

13.走繁州再遭劫难,过孤村重忆百年






次日,柳默并没有来。
她只道自己昨日之举让他难堪了,是以不来。
若果真如此,也好。
若显魂丹中妇人此生并非为人,自然是好,若她果真为人,不知命数又将如何安排。
无论如何,在此节明了之前,万不能与他过于亲近。
便也不去理会,照旧侍弄院内花草。
将他昨日留下玉佩贴身收好,与那月白布片放在一处。
那株鹤红花,也仍然放在原来的位置。
花期已过,如今只得一树青翠。
只是这几日,也未进城,齐刘氏母子并不知晓如今是何情状,还不曾来过。
清漪也不急于此事。
三日后,他仍未来。
清漪仍然只是侍弄花草,心中略感不安。
但暗暗告诫自己,不可离他太近。

这日刚下过一点雨,暑热稍退,天气凉爽。
清漪便趁着凉意修剪梅枝。
刚修了几枝,忽然怀中金环震动,不禁大惊失色。
几日不见,不知他又在何处遇险。
自己只顾想着离他远些,却忘了他正深陷险境!
当下取出金环,掷向空中。
金环散出万道光芒,清漪纵身跃入。
及穿出出口,却并不见柳默人影。
清漪心下大急。
想是距离过远,千里音力有不逮。
放眼四周,只见群山连绵,不辨是何处。
当下坐于地上,驱动百里香阵。
清漪当初与关鹂的是百花香,可传百里。
那日与柳默的却是绛石苏花香,幽微至远,可传三百里。
香阵张开,不一时,终于找到。
清漪展开身形,循着香味,向南奔走,只恨自己太慢。
好在千里音所偏不远,大约奔走了三里,便听见刀剑之声。
清漪一边向前疾行,一边取出素白面巾蒙上,随手捡起路边石子握在手中,又摘下一根树枝,权当作剑。
到得近前,只见两个黑衣人,一个执一把九环刀,一个使一根长鞭,一前一后,将柳默困在当中。
此次却不似上次那么多人,然而这两人招招精准,是上等高手。
想是那人上次吃了败,这次只挑了武艺精湛的人出马。
柳默玉笛本就较短,已然吃亏,一把九环刀还罢了,那长鞭甚是难缠,柳默只能勉强躲闪。
这边九环刀处处抢他短处,他躲避不及,手臂上、肩背上、腿上已然多处受伤,血流不止,渐渐不支。
清漪见了他身上鲜血,忽然手脚发颤,身子僵硬。
此时九环刀忽跃起砍向柳默后背。
清漪大惊、狠狠咬了一下自己下唇,鲜血渗出,然这痛楚让她清醒,稳住心神,将手中石子掷出,一颗掷向长鞭、一颗掷向九环刀。
那两人闻声闪开,并未击中。
清漪身体恢复过来,凝住心神,抢到柳默身旁,驱动绛苏剑意,并施以荒灵阵法,在三尺内形成强大剑气,将树枝挥舞开来,虽然不是铜铁铸剑,却也坚硬无比,剑气凌人。
剑意散开,发出幽微暗香。
柳默依稀记得这个香味,又见她一身疏淡融雪紫衣,正是那日慕州城外解围之人。
此时他受伤已重,视线渐渐模糊,先前只凭一股毅力强撑,现在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清漪见柳默伤重,无心恋战。
用拈花灵壁罩住柳默,以免他再受伤。
回身再战时,招招逼人,凌厉无比。
那两人眼看今日得手,不想半路竟有人来碍事。
见她不过是个女子,想来无甚能耐,只想速战速决,也是招招狠辣。
不想攻至她近旁时,全不能近得她身。
离她越近,越觉剑气逼人,无法靠近。
见长鞭来袭,清漪挥动树枝,将那鞭绳缠住,施以火咒,那人只觉灼热无比,撒手放开。
清漪卷起长鞭,甩出一丈开外。
再飞身欺近那九环刀,将树枝刺向那人手腕,其速快极,九环刀亦脱手。
二人失了兵器,知今日之事难妥,便双双退去。

清漪见二人已退,忙收了阵法,看那柳默仍然昏迷不醒。
从怀中取出一粒万花养神丹与他服下,又在血流之处撒上芳秀散。
见了这鲜血,不免有些手颤,然此时他无人可依,便强定心神,与他疗伤。
雨后地上皆是水滴,不能在这里养伤。
清漪抱起他,边走边寻,所幸不远处有一个小小山洞,洞内干燥温暖。
清漪进得洞内,将柳默轻轻放下,扶他躺好。
与他细细把脉,虽然内伤不轻,但这万花养神丹奇效无比,桀风那样伤重亦能很快痊愈,他这内伤虽重,服了这颗当无大碍了。
只是他左肩上、右腿上伤口较深,需将养一段时间。
此时清漪方想起,千里音阵未消,自己还是一身紫衣。
忙将阵法撤去,回复原来的衣衫样子。

清漪怕他醒时要水喝,用拈花灵璧罩住他身体,只身出洞,在三里外寻到一处溪水。
所幸随身带着水袋,当下盛满了,仍回洞中。
夜半,清漪朦胧睡去。
柳默悠悠醒转,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忙翻身坐起,却觉身上伤处疼痛难忍,又复躺下。
清漪听见动静,猛然惊醒,叫道:“柳公子。”
柳默听得这熟悉的声音,道:“清漪,是你吗?”
清漪在他身边蹲下身来,轻声道:“是我。你觉得怎么样?”
柳默困于长鞭与九环刀下时,只怕今生不能再与她相见,不想此时醒转,她却就在身旁,心下大慰。虽觉左肩处及右腿上疼痛甚剧,但只对清漪道:“无妨。”
此时柳默记起昏迷之前,明明看见是上次那位紫衣女子前来相助,还记得那时也是一阵幽微暗香。思及此,向清漪道:“你怎么在这儿?那位紫衣姑娘呢?”
清漪轻声顿道:“是她、带我来此,让我与你疗伤……”
“她怎知你我相识?”柳默奇道。
“是啊……”
清漪顿了顿,转而问道:“你不在慕州城中,为何到此?”
“那日与你别后,父亲突然让我连夜赶往繁州,道军中粮草被劫,让我前去探查究竟。”柳默道,“军情紧急,我不及向你告别。不想还未至繁州,却在这里遭遇袭击。若不是那位紫衣姑娘相救,只怕我……”
“别胡说!”
清漪忙打断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让你辛苦了。”柳默道。
“别说话了,喝点水,好好睡一觉,把伤养好才是要紧的。”
清漪侧坐到柳默身边,扶起他来,喂他喝了些水,再扶他躺下。
柳默只觉疲累至极,又有清漪在身旁,便安心睡去。

再醒转时,天已大亮,耀眼的阳光在洞口徘徊,洞内亦不觉得黑暗。
清漪已去采了山果,洗净放好。
见他醒了,用刚取来的水及一块衣襟上扯下的布块与他擦了脸、手。
又取出一粒万花养神丹,让他服下,给他喝了些水。
其实万花养神丹一颗已然足够,只是这丹药养身补气也是极好。
这荒山野岭,连吃的东西尚且没有,且用它来与他将养精神。
然后再用另一小块布与他将伤口细细擦拭干净,取出芳秀散撒在伤口处。
对他道:“这个治外伤极好,你放心吧。”
柳默只静静地看着她做这些,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并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只全心地做着这些事。
只是她的双手总是微微发着颤,柳默不免问道:“清漪,你冷吗?”
清漪摇摇头,顿道:“不、不冷。”
“那你的手为何像是在发抖?”柳默道。
清漪只轻声道:“一会儿就好了,没什么。”
上好药,清漪问道:“饿不饿?”
柳默点点头。
清漪拿过山果:“只有这个,你可吃得吗?”
柳默伸手拿过吃了一口:“不错。”
清漪便笑了,也拿了一个来吃。
“山中应有些野兔山猪,我去打些来。”清漪道。
“不必了,只这些就够了。”柳默道。
清漪便也作罢。
他伤重还不能起身,清漪便取出长笛,与他吹了一曲。
却是一曲《江梅引》。
锦水边听此曲时,随风迭起,清越高远。
如今这洞中回声叠叠不穷,另有一番趣味。
清漪吹罢,道:“吹得还好吗?”
“极好。”柳默道。
“过奖。”清漪笑道。
阳光斜照进来,正暖暖地洒在身上,两人便静静地享受这份温暖。
晚间,清漪重又给他上了一次芳秀散,扶他睡下。
自己则靠墙睡去。

次日,清漪仍去采了山果,取了清水。
待柳默醒来,与他擦净脸、手。
再与他擦净伤口,重新上药。
闲时吹奏曲子给他听,陪他说些闲话。
柳默只觉她异常温柔亲近,似乎片刻也未曾想起过那个人。
两人正说话间,一只灰色的兔子突然出现在洞口,鼻子嗅着地上青草,耳朵不停跳动,清漪便要上前去捉它。
“让它去吧。”柳默却道。
清漪听了,又重坐下,只是眼睛还一直盯着那灰兔。
那兔子大约嗅到人的味道,突然回身,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只吃些山果,怕你恢复得不好。”清漪道。
“不要紧,”柳默轻声道,“很快就会好的。”
晚间,清漪仍然再给他上一次药,待他睡了,自己方才靠墙睡去。

如此过了几日,柳默的伤已好了大半,已经能起来行走。
清漪便陪他至洞外林中随意走走。
虽说正值盛夏,只是这山中林木葱茏,不但不觉得炎热,反而凉爽宜人。
两人默默地走在山野之间,只听得山风轻轻吹过,鸟鸣声时起,更觉幽深无边。
清漪一时迷在这满山翠绿之中,便忘了脚下,一脚踩空,险些滑倒。
柳默忙伸手抓住她手臂,不想情急之下,伸的却是重伤初愈的左手。
那伤口方才长上,突然受力,立即撕裂。
看他疼得额头上亦起了汗珠,清漪懊悔不已。
柳默见她此时,一心只在自己的伤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反而不觉得疼痛。
两人回至洞中,清漪再扶他躺下。
掀开肩上衣衫,重新检视伤口,看那旧伤已然撕裂,鲜血迸出,不觉身子有些僵硬。
别过头去,狠咬了一下嘴唇,取出伤药,与他撒上。
之前旧伤之上再添新伤,想他更是疼痛万分。
清漪心中自责,只怪自己莽撞。
柳默见她眼中含泪,面带忧思,此时却只是为了自己,心中不觉柔情涌起。
这几日与她朝夕相处,柳默已觉是此生最平静快乐的日子。
况柳默心中最难言之处,正是清漪心中仍不忘那个人。
如今这些日子,清漪处处关怀,事事小心,护病疗伤自是尽心,闲时弄笛闲话,从未有一次再流露出对于那个人的忧思。整个心思、所有的眼神,都只在自己身上。
柳默有时只望自己好得再慢些,可以让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此时见清漪这般情状,亦全心只在自己,不免心神摇动,情满不能自已。
他颤然伸出右手,轻轻抚过清漪脸颊。
清漪此时,亦是柔情满怀,竟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柳默将她的脸转过,对着自己。
清漪只觉他的手干燥、温暖。
此时离他如此之近,只觉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将自己牢牢锁住,一双星目柔情似水,不禁醉于其中,不知身之所在。
柳默见她面泛红润、眉目如烟,知她亦是情动,心下如饮甘醴,凑近她脸颊,在她额上轻轻吻下。
清漪此时,只觉他的气息如云海一般将自己紧紧包裹,那唇上的温润,穿越流光,唤醒了沉睡三百年的温暖记忆,她只轻闭着双眼,不愿醒来。
柳默见她并不再躲开,心中轻叹,伸出右臂,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清漪本是侧坐着,这一跌,猛然惊醒,想起显魂丹一事,心中寒颤顿起,立刻推开他站起身来。
柳默忽见她如此,不觉心中一痛,拉住她的手,直望着她泪痕犹存的双眼,哑声道:“忘了他,只看着我,好吗?”
清漪不忍见他情状,转身欲走,柳默更用力地拉住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仍然嘶哑着:“就算你不能忘记他、也无妨,让我来照顾你,陪着你,可好?”
清漪不知如何解释这一段伤心,听他话中,竟将长离视为阻碍,既如此,不如将错就错。
狠下心来,亦不转身,只道:“方才不是让我忘了他吗?”
顿了一顿又道,“跟你一起,心中却只想着他,你真的……”
柳默闻得此言,心中剧痛,比那肩上之痛更甚千倍,一时无言以对。
清漪知此话已奏效,心中亦是剧痛难已,随即推开他的手,走出洞外。

清漪自在山洞外泪流不止,柳默自在山洞内心痛难已。
一段相思,两处真情,却只落得无限伤心。

当日清漪便宿在洞外,心中自责不已——不是要远着他些吗?怎么见了他伤重竟忘了分寸?我一心只想为他,却将他置于何地?
晚间趁柳默熟睡悄悄与他上了药,又悄然出来。

次日,柳默走出洞外,见清漪已立在那杉木之下,呆望着绵延的远山。
见柳默出来,远远与他施了一礼。
自己与他之间,究竟如何才是合适的距离,这实在难以回答……
经昨日一番,柳默左肩伤势尚重,也不便还礼,走到清漪身边道:“下山吧。”
清漪亦点点头。
如此尴尬,实难再同处狭室。
若要弃他而去,只怕他左肩伤重,多有不便,又怕那些人再来,只能随行不离左右。
二人默默前行,前往繁州,一路无话。

行了半日,柳默道:“累了吗?且歇一会儿吧。”
清漪只怕他重伤初愈,远行艰难,便点点头。
柳默先坐在树荫之下,清漪也依言坐下,只不过,特意坐在了稍远的另一棵树下。
山风拂过,木叶沙沙如声声低诉,两人却只是默默无语。

柳默之前所乘柳权所与马匹,此时已不知去向,两人没有坐骑,柳默重伤初愈不便疾行,因此两人走得甚慢。
两日后,柳默肩上伤口已然全部结痂,疼痛已大减,走得稍快一些。
这日已到繁州境内。
略行一段,两人来至一处,远远见前面有些人家,只怕是个村落。
看看天色将晚,正好借地歇脚,于是两人加快脚步向前赶去。
只是越走越觉蹊跷。
已接近村子,却不闻一声鸡鸣狗吠,也不见有人影。
穿过农田窄堤,进入村子时,见地上血迹斑斑,像刚刚干了不久的样子。
清漪已觉有些不适。
两人警觉,小心前行,又行得几步,见两个村民模样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胡乱倒在路旁,已然没有气息。
两人更加小心,再走时,又见一个妇人、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倒在村道上。
血腥味更加浓了。
清漪只觉胸内微微发闷,有些作呕。
越往里走,血迹越多,一路都是尸身,男男女女、妇孺小孩,皆是村民打扮。
清漪已觉身子僵硬、头有些发晕,树干上、土墙上、地上那些本已干掉的血似乎又开始汨汨地流淌起来。
及行至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槐树前,那里竟然横七竖八,躺满了百来具尸体,血液如河流一般!
清漪已难以举步,耳边只闻得刀砍于人身之声、小孩妇孺哭喊之声、火焰灼烧房屋之声……
眼中所见尽是飞溅的鲜血、奔逃人们恐慌的面容、满是血迹的长离的脸……
她站在那里浑身发颤、脸色、嘴唇苍白至极、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那些杂横的尸身。
柳默见她如此,只当她不乐见此种场面,忙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如雪、且正在剧烈地颤抖。
柳默大惊,忙叫她:“清漪、清漪!你怎么了!”
清漪耳边隐约闻得有人呼唤自己,侧过头时,只见长离正在侧旁,忙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口中哭道:“长离、快!快跑!快!长离、快跑!”
柳默此时不知她为何如此,一时怔在那里。
清漪仍然哭道:“快跑!长离、快跑!快!”
声音渐轻,突然缓缓倒下,竟已晕了过去。
柳默自见清漪以来,一直见她坚强平和,今日这场景常人或许会惊慌失措,清漪却不该如此,一时也不知为何,只知定与那个人相关。
当下抱起清漪,疾步赶出村去,直远远奔出了十几里,方才停下,将清漪放在树下。
此时已是夜幕遮下,只见明月高悬,将天地照得如白昼一般。
夏日之夜,和暖的气息从地面、石头、草丛中缓缓散出,并不觉寒冷。
然而,清漪仍然浑身发颤。
柳默只怕她冷,便将她抱在怀中,亦坐在那树下。
夜已过半,清漪方悠悠醒转。
她晕迷不醒,柳默心中难安,一直未睡,此时见她醒转,轻声唤她:“清漪,清漪。”
清漪缓缓睁开眼来,见眼前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轻声道:“长离,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柳默默然不语。
“还好,只是一个梦,你还在。”
清漪梦语一般。
忽然转脸四周,发现这里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身体突然僵直,手撑着地面,半坐起来,盯着柳默道:“你、你是谁?”
“清漪……”
柳默轻声唤她,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清漪忽然抓过他的右手,翻过手心细看他小指,虽然细微,但一点紫光隐约可见,正是自己的千里音阵印记。
顿时心中惨然——原来,这并不是一场梦。
她抬眼望着柳默,眼中珠泪扑簌。
柳默不知她为何看了自己手心便如此落泪,但见她如此伤心,欲将她拥入怀中,她却背转身去,止了泪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我们赶路吧。”
柳默在后叫她:“清漪。”
清漪停下脚步。
柳默缓声道:“既然他留给你的记忆如此痛苦,何不忘了他?”
清漪回头深深地望着他:“留给我痛苦记忆的,并不是他……”

次日,柳默并没有来。她只道自己昨日之举让他难堪了,是以不来。若果真如此,也好。若显魂丹中妇人此生并非为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