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幻翠山青焰难驯,天齐顶比翼温柔
次日,柳默牵了府衙寻来的两匹马至城外时,清漪已等候多时。
见了柳默来,施以一礼。
柳默还礼。
两人便同回慕州。
一路上,清漪皆不言语。
柳默只觉她比之从前更加沉默,忧思深重。
偶尔休息时,柳默便吹起长笛,以望解她心怀。
她也静静地听着,只是仍然很少说话。
清漪有时走在他身后,望着他熟悉的身影,觉得有些恍惚——他真的是他吗?
雪爷爷的显魂丹已然看过,是他没错。
可是,他已将所有一切都全然忘却。
他早已不再是他,只有我,还留在原地。
自再见他以来,只心心念念为他,一如当初为长离一般。
只是,如今她不禁怀疑起来——他真的是长离吗?
当他在轮回中绕过了几世,长离早已被久久地埋在了瑶夷山幽谷之中。
自己追寻的,到底是谁?
清漪忽然感到深深无力,不知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
我是不是该将一切都告诉他?
想到这里,她突然勒住马蹄。
柳默听得她停下,回过身来,柔声道:“清漪,累了吗?”
清漪欲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默又道:“哪里不舒服吗?”
声音中充满关切与柔情,一如从前一般。
清漪望着他。
他现在对从前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只需好好完成新的一生,自己又怎能陷他于劫难的漩涡?
何况这个故事未免太长、太荒谬,又从何说起?
默然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未能说出,只轻声道:“我很好。”
便又向前行去。
柳默便与她并肩骑行。
几日后,已回至慕州。
柳默欲先送清漪回锦水边居所,清漪道:“此处不远,你先去军中回报吧。”
柳默便也由她,只嘱咐她好好休养精神,又道:“明日再去探望。”
清漪便只身回转。
回至院中,也不去推门,只坐于那院中石上,望着那株鹤红花,呆呆无语。
夜幕时分,方才推门进屋。
离开了这些时日,不免有些薄薄的尘灰,便略加整理。
整理完毕,仍然坐于窗前,望着那株鹤红花发呆。
柳默回至军中,向父亲回禀粮草一事。
虽然他常来听父亲吩咐,但到底无意军中事务,柳权几次要他任职,他都一概推却,是以还并不曾任何军职。
那边周德快马奏报已到,只道粮草已筹备齐全,发往甘州。
柳权知此事已妥,自然是柳默之功,心下宽慰。
粮草一事既毕,柳默令左右人等退下,只与父亲两人在内,将那周德屠杀村民一事告之,请柳权呈递奏报,奏请朝廷清查此事。
柳权听罢,沉吟不语。
“为官者,民之父母。”柳默道,“如今这周德苛捐重税、视人命为草芥,若任他如此无法无天,只怕后祸更甚。”
柳权站起身来,立于窗前,背对柳默,叹声道:“周德恶名,我亦有所耳闻。不想他竟如此逆天行事。”
柳默道:“那就请父亲速速上表奏报,除此恶患。”
柳权回头看看柳默却摇头道:“这周德却参不得。”
“为何?”柳默奇道。
“周德之叔父育有一女,乃当今圣上宠妃,封庄德妃。那周德又善于结交朝臣,朝中多有维护之人,奏本只怕到不得御前。”柳权道。
“以父亲之力,亦不可为吗?”柳默道。
“我虽居云麾大将军之职,亦颇赖祖德,然此事并无十足把握。若事不谐,恐后患无穷。” 柳权道。
柳默虽不理世事,亦知父亲所言非虚。
柳权叹道:“周德多行不义,必无善终,只是不知会应在谁的身上。”
柳默不再多言,想那周德自此恶毒缠身,应可无大患,心下略宽。
只是对朝中之事,更是淡漠。
至于遭那两人袭击之事,并不曾对柳权提及。
柳默欲告辞回转,柳权却道:“且慢。”
“父亲还有何事吩咐?”柳默道。
“你如今年岁已长,又常在军中,事务皆熟悉,不如到军中任职。”
柳权旧话重提。
柳默道:“柳默只愿与父亲分忧,以慰兄长,并无意军中之职。”
“虽你不甚在意军中之事,但如今柳家以你为长,将来一应事务总要交付与你,何不常在我身边,多历练历练?那些典籍之属,不过是微末之事,何必花费诸多心力?”柳权道。
“常闻圣人教诲,知世间之道,典籍之事,并非微末。”柳默道,“况我着实无意戎马,只怕辜负父亲厚望。”
柳权叹道:“如今你兄长既已不在,你若不帮衬些,柳家将来可待如何?”
“三弟颇能周旋,于军中事务也甚尽心,堪能谋柳家之将来。”柳默道。
柳权道:“若果真如此,我亦不难为于你。只是占儿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如今虽亦颇能助我,但若将来大权在握,只怕会生出祸端。”
“父亲多虑了。”柳默道,“三弟只是年轻气盛些,如今常在父亲左右,父亲多加教诲,他日必成大器。”
“如今柳家以你为长,你如何只是推却?”柳权有些不悦道,“你唐伯父已修下折子,举荐你为右御卫。”
柳默一惊,长跪于地:“柳默实难胜任。”
柳权已有些微怒:“世人皆求之而不得,为何你……”
哼了一声道:“只怪你母亲,与你读些什么书!”
“母亲何错?”柳默仍跪道,“柳默不过一介庸人,只愿与诗书常伴,恳请父亲成全。”
柳权还待训示,左骁卫朱重来报,柳权便令柳默先回。
柳默自出,回转柳府。
柳默走后,屋后却转出一人,正是柳家三公子柳占。
旁边跟着随身侍从奉先。
奉先道:“老爷也太糊涂了。这二公子不愿就不愿呗,干嘛盯着他。三公子你比他可强多了……”
柳占喝道:“住口!”
奉先便噤声不语。
“今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柳占道。
“是!”奉先应道。
柳占自去。
柳默回至柳府,自在房中歇息。
随手拿起桌上卷轴展开,墨梅如新。
是夜无事,骑马出得城来,径直往清漪居所行去。
远远便闻得琴音淙淙如水。
到得院门外,下得马来,也不去推只立于篱外静听。
只听屋内琴音缠绵,清歌渺渺。
其词曰:
淇水汤汤
草木凝霜
北燕南翔
嗟鸠何往
淇水涟涟
荒草绵绵
天有涯兮
此恨难歇
一曲终了,又复重来。
如此反复,只得此曲。
不久,琴音消歇,柳默亦不去叩门,默然回转。
次日清晨,晨光初现。
清漪打开屋门,却见柳默一身青色长衫,立于鹤红花前。
听得门开吱呀之声,转身微笑着望着清漪,星目如水。
清漪亦对他还以微微一笑。
清晨阳光温和,且在花影树荫之中,并无暑气。
两人对面而坐。
君思茶浅绿轻浮,幽香绵长,柳默默然饮下。
“昨夜睡得可好?”柳默道。
“还好。”清漪点点头道“你可好?”
柳默亦点头道:“很好。”
又道:“这次千里奔波,你且好好歇着。”
又自怀中取出一个靛蓝布袋:“这些许银钱无多,你可暂以应急,不要再每日如此辛苦。”
清漪并不去接,只道:“我自有出处,你不必费心。”
“你便有出处,这只是我的心意,你放心收下即可。”柳默道。
“你我萍水相逢,我岂能受你银钱?”清漪道。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然我之心意,你应明了。”柳默道。
清漪望着他,见他目光悠悠,眼含万种柔情,心中不禁亦柔情涌动。
然而,已然忘却一切又承载了新的一生的他,似乎与自己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河流中是无法穿越的他的来世今生。
“多谢厚意。”清漪缓声道,“只是我断不能受,若执意如此,你我只怕不便再见。”
柳默见她执意,知难再说,只好道:“若有难处,尽可告我,我自当尽心。”
清漪只轻声道:“多谢。”
柳默已然察觉,她的目光又一次穿过自己,望向遥远的不知何处的那个人,不禁怀念起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
然而,那样的日子太过短暂,不知她何时才能完完全全走进自己的世界。
两人各怀心事,柳默起身道别,自往官中值守。
清漪不知今后究竟如何,现今只能仍在这慕州城住下。
于是仍去至城东齐家,嘱齐刘氏并喜牛,三日后可再来,一如从前行事即可。
这边将院中花草重新清点整理,照护起来。
自己仍是白日夜间瞒着柳默在他身遭守护探寻。
三日后,喜牛仍是晨间来将各色花等推入城中,交予齐刘氏照看,晚间将剩下的再推回,将当日所得银钱交予清漪。
柳默仍然如常,每日官中军中走动,或两日或三日至清漪居所探望,清漪总是提前赶至院中等他,两人闲坐一回。
所幸半月来日子尚平顺安稳。
这日晨间,喜牛推了花草去了,清漪正在屋中整理准备出门去柳默处,忽听得院外脚步声。
细听并不是柳默。
来人进得院来,又径直进到屋内,笑望着清漪。
瘦高个子,长手长脚,细眼星眸,却是桀风。
清漪见是他,迎上笑道:“你如何想起我来了?”
桀风亦笑道:“你现今在这慕州城住得舒心,乐不思蜀,也不知回来看看我们吗?”
“当然想回去啊,只是暂时不便。”清漪道。
“有何不便?”桀风奇道。
清漪顿道:“也没什么,人间琐事繁多罢了。”
又向他问道:“你不去猎奇捕兽,怎么到我这里闲逛来了?”
“正是要猎一奇兽,不过,想请你帮个小忙。”桀风道。
“你如此神威,我何能帮上你什么忙?”清漪道。
“还真非你不可。”桀风笑道。
“且说来听听。”清漪道。
“我近日探访得一只灵兽,名唤仙音。能以歌声催人入眠,或乱人心神。”桀风道,“我欲捕之,只是那声音甚是厉害,但闻得一时半刻,便难以自控。”
“这确实难为。”清漪道,“你捕它作甚?由它去吧。”
“我偏好此等异兽,少不得请你帮忙了。”桀风道。
“我如何帮你?”清漪道。
“只需以拈花灵璧罩住它,使声不外泄,我自有法捉它。”桀风道。
“我若罩住它时,你亦不能伤它,如何捉得?”清漪道。
“你若罩住它时,我便在外布好符阵,你撤去灵璧,符阵便将它困住,我自然收了。”桀风道。
“那便随你去走一遭。”清漪道。
桀风谢过,又道:“那仙音身旁尚有另一灵兽,名唤青焰,力大无穷,你需小心它。”
“明白。”清漪道。
“你可放心,我自会在旁护你。”桀风道。
清漪道:“何时出发?”
“那青焰灵力申时最弱,我们此刻便走。”桀风道。
两人当即出发,前往仙音所在幻翠山。
清漪不及去辞柳默,只道速去速回,不日便可回转。
两人乘上赤雪,往幻翠山飞去。
申时果然赶到。
桀风带了清漪,隐身于仙音出没之处,不想那仙音竟不在洞中,亦不见青焰出入。
两人只好耐心等候。
这一等,竟是十数日。
清漪只怕柳默记挂,但又想,不见也好。
又担心柳默再遭人暗算,可喜千里音安静无异,当是无恙。
也便安心在此侯仙音出现。
这日二人正散坐树下,巳时方至,忽见天边一朵金边白云飘近,忙隐好身形。
及至到得近处,只见一只雪白翅膀的鹿形灵兽坐于云上,旁边是一头青色壮兽,有两人高,牛头人身,手执一根碗口粗细的黑铁,足有十尺长。
桀风轻声道:“回来了。依计行事。”
清漪点头领会。
待那二兽落至洞口,清漪悄悄驱动法力,早已埋在洞口的法阵即刻张开,将那仙音罩于灵璧之内。
仙音被困其中,蹦跳冲突,皆不能出。
那青焰见仙音遇险,暴跳如雷,不辨敌人何处,只将一根铁棒四处横扫,铁棒过处,树木皆倒,狂风大作。
桀风见阵法已成,跳将出来,将清漪护在身后。
他善使一把折扇,与那铁棒难以交接,当下迎风展开兽骨萧竹扇,放出勾腾。
勾腾呼啸,风云变色。
然青焰一根铁棒挥舞生风,勾腾亦难伤得它。
桀风护着清漪闪避铁棒之威,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布那符阵。
清漪见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对桀风道:“我自会小心,你且去布阵!”
桀风将赤雪放出,让清漪坐其背上,又将禳麒放出,让它与勾腾缠住青焰。
清漪折下一根树枝,握在手中,驱动绛苏剑意,辅以长御阵法,剑气可及八尺开外,然而也被青焰铁棒弹开。
又让赤雪趁青焰与勾腾、禳麒纠缠之际,看准时机俯冲而下,剑气如虹,劈向青焰执棒之手。
这边桀风便迅速掏出符咒,布散阵法。
稍时一切妥当,对清漪道:“撤去灵璧!”
清漪待赤雪再次飞起,便驱动法力,撤去拈花灵璧。
桀风念动缚咒,金光四散,罩住仙音,仙音一时动弹不得,桀风展开兽骨萧竹扇,将其收入。
青焰见仙音消失不见,登时狂性大作,铁棒到处,地裂山崩。
桀风躲避不及,被它击中前胸,跌落在地。
清漪大惊,忙御赤雪抢近,将他拉上赤雪背上。
那青焰铁棒已直扫过来,赤雪半翅被铁棒劲风扫到,登时雪羽纷落,鲜血淋漓,几乎毁去一翅。
这边勾腾、禳麒只是围在青焰几尺开外,趁空偷袭,一时却难降住它。
清漪验看桀风伤势,那铁棒威力无穷,好在距离较远,伤得虽重,暂无性命之忧。
然而此时情形,若不降了这青焰,今日只怕两人皆无命逃脱。
清漪将万花养神丹与桀风服下,又忙为赤雪止血疗伤。
桀风在赤雪背上略加调息,觉得轻快了些便对清漪道:“你且坐好,待我降那青焰。”
“多加小心。”清漪道。
桀风收起折扇,让赤雪趁空欺近,掌上发力,劈向青焰。
桀风以折扇为兵,但其掌上修为凌厉无比。
此时,勾腾、禳麒、并赤雪桀风,三下合力,你进我退,与青焰战在一处。
清漪坐于赤雪背上,她剑上修为有限,此时难成战力。
忽然怀中金环震动,清漪大惊,不知柳默又在何处遇险。
然而此时桀风正在紧要关头,自己断不能离去,心下慌乱,只盼桀风这里快快结束。
青焰力大无穷,攻势不减,桀风等虽三下合力,然而也占不到上风。
十几个回合过去,仍只得个平手。
金环震动不止,清漪伸手进去,欲将它取出,突然手指碰到一物,大喜。
正是雪爷爷为桀风炼制的缩骨丹。
桀风傲气天成,不屑使用此丹,清漪却带在身边。
此时此物正可派上用场。
当下对桀风道:“想办法令其张开大口,我自有办法。”
桀风道声:“理会得。”
瞅准时机,令赤雪俯冲而下,琢其左臂。
青焰吃痛,大张其口,清漪趁机将缩骨丹扔进。
青焰不辨何物,又兼疼痛难忍,慌乱中咽下。
约半盏茶的工夫,果见他身形渐渐缩小,不一时,只得原来一半大小,那根铁棒一时捏拿不住,掉落在地。
桀风见状可得,洒出符咒,念动咒语,金光将青焰摄住,亦将他收入扇中。
一场大战终于结束,桀风自赤雪背上下来,放眼看去,大小树木皆毁去不说,这幻翠山也已裂开一个长长的口子。
不曾想这青焰如此厉害。
转头问清漪:“怎样?可有受伤?”
“没有。”清漪摇头道。
此时金环已然安静,难道他……
清漪不敢去想。
对桀风道:“借赤雪一用!你且骑奇虎回去吧。”
桀风见她神色慌乱,忙道:“何事慌张?”
“千里音示警,只怕他不好。”清漪道。
“我与你同去。”桀风道。
“不必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清漪拍拍赤雪脖子,赤雪展开长翼,冲天而起,直奔慕州。
不一会儿到得慕州,别了赤雪,匆匆入城。
赤雪振翅飞入云中。
先去柳府,不见柳默踪影!
再去官中,亦不见!
军中细探,毫无踪影!
千里音已停,无法催动。
忽然想到,自己曾与他绛石苏花香袋。
一时情急,竟连这个也忘了。
当下至无人处,驱动百花香阵。
却仍然一无所获。
清漪顿时大急,不知他此时究竟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忙奔至城外,自袖中取出长笛,笛声穿云,不一时,赤雪回转。
清漪忙乘上赤雪之背,赤雪冲天而起,已在云中。
只是,究竟该往何处寻找?
清漪毫无头绪,一时竟呆在那里。
突然想到桀风曾捕有一只灵兽,名唤瀚重,可千里寻迹,且善破阵法结界,不知此时是否可以寻得柳默踪迹。
当下拍拍赤雪:“去桀风处!”
赤雪振动翅膀,却往幻翠山飞去。
怎么他还在那里吗?清漪不觉心下疑惑。
到了幻翠山,桀风果然坐在那仙音洞口,还不曾离开。
此时也不及细问,跳下赤雪,疾步赶至他近前。
桀风见她去而复转,慌乱无神,清漪向来从容,今日此事,只怕那个人不好。
忙迎上前来:“何事?”
“我遍寻不获,瀚重可能寻得他吗?”
清漪急切道,声音已发着颤。
桀风展开兽骨萧竹扇,却并未唤出瀚重,驱动灵兽感应,随即道:“在天齐山。”
“天齐山?”清漪大惊。
桀风点点头:“错不了。”
清漪颤声问:“他究竟、怎么样了……”
桀风摇摇头道:“这个,并不知晓。”
清漪立刻冲回赤雪近旁,跳上赤雪,赤雪展开双翅,直往天齐山方向飞去。
桀风望着赤雪消失在云中,低叹一声,复又坐回仙音洞口。
赤雪本已极快,此时清漪心中焦急万分,更是催促,不一时便到得天齐山。
不想天齐山此时风雨狂作,视线所及不及三尺。
赤雪本在云中,自然先至山顶,并无一人。
又沿山四围找寻。
终于远远看见山崖之下柳默平日坐骑的那匹黑马玄夜在林中徘徊。
再往下探,只见那柳默浑身是伤,躺倒在旁,紧闭双眼。
该不会他已经……
赤雪停落在地,清漪只觉腿软身颤,爬下赤雪背来,却只是愣在当地,不敢近前。
待挪到他近前,伸手探他鼻息,顿时泪如雨下,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柳默迷糊中,只觉一个柔软的身体传来阵阵温暖,隐约听得有人哭泣,这声音如此熟悉……
他努力睁开双眼,模糊中看见清漪的脸,脸上珠泪涟涟。
他缓缓将手伸入怀中,再伸出时,手心中躺着一株碧绿的三生草,虽藏于怀中,却丝毫无损,仍然绿叶伸展。
原来那日柳默再来探望清漪,她却不在家中。
柳默只当她外出有事,便自回转。
谁知次日再去,仍无人影。
便去城东齐家问讯,齐刘氏只道已几日不见姑娘。
柳默心下急乱,四处找寻无果。
不知她是何处遇险,还是只是自行离开?
若她自行离开,为何不知会于我?
几番思量,无处着落。
忽想起那日清漪说过,她的故乡在隐州逐沙县闲月邑落叶村。
当下快马加鞭,赶往隐州。
然而到得隐州打听方知,并无这样一处地方。
又问可有天齐山,便有人告知,确有这样一座山。
说起采摘三生草之风俗,有人道:“几百年前确实有此风俗,只是那天齐山险峻异常,多有年轻人因此折损性命的,是以早已不兴了。”
柳默心下诧异,但既然有此一说,想必清漪所言非虚。
于是依人所指,找到天齐山所在。
到得山脚,抬头望那天齐山,果然高耸入云,陡峭之处,竟几乎直立。
他将马匹放于山脚之下,展开身形,攀上天齐山。
山险难行,有时又无处可借力,时有坠落深谷之忧。
然而若这山顶真有三生草四季常青,必要采得它来。
也许清漪不会接受吧。
但是,以后无论何事,总会顾及我一丝半分吧?
这么想着,便再艰难,亦必要上这天齐山顶。
幸喜平日不曾偷懒,练功勤谨,身法轻灵,能去得远处,是以借助崖上稀少的树木,渐渐跃上。
越往上时,树木越是稀少。
无有可助树木之时,便只靠山间突出之处或岩石助以脚力,以双手攀爬。
那岩石经得风雨,倒甚稳固。
但也有些入崖尚浅的,脱落之时,柳默便跌落下来,忙以指力生生扣住崖面,勉强稳住身形。
滑落甚急之时,便手也不及发力,滚落下来被崖上突出的岩石、沙土刮得身上、手臂、脸上皆是生疼,好容易腾出手来扣住崖石,顾不得浑身疼痛,再重新爬上。
渐渐接近山顶,抬头仰望,只见陡峭的山避几乎直立、竟已是寸草不生。岩石也极其难寻,只有靠指力扣住冰硬的山壁一点一点往上挪。
回头看脚下,几片云在身下飘荡,云与云之间露出的空隙就是万丈深谷。
只看了一眼便觉心跳几乎停止,一阵眩晕,连忙回过头稳住心神,继续以指力徒步向上攀爬。
额上细密的汗珠已经凝结如雨大颗滚出落下,几乎迷住了双眼。此时万万错不得,只能眨眨眼让汗珠掉落。
然而视线仍是迷糊,手上、脚上酸痛直达心肺,几尽力竭。
此时若有差池,不仅前面的所有艰险全都白费,更是身陨骨碎,万劫不复,哪敢松懈半点?只能咬紧牙关继续爬。
突然一群飞鸟从崖侧直向着他所在之处飒飒飞来,柳默大惊,手上险些失力!连忙手脚齐使力紧紧贴住崖壁。
那群飞鸟擦着他身体飞了过去,柳默已惊出一身冷汗。
抬头看上方,崖顶附近长着两棵岩松,再爬一段应该可以想办法够到。于是凝住心神专心向上。
待终于摸到岩松树干,立刻两手紧紧抱住,借力向上跃起,踩住树干终于跃上崖顶。
如此几番辗转,一双手上已是鲜血淋漓,衣衫也已撕裂破碎、尽是血污,浑身似乎没有一处不痛。
那山顶云雾缭绕,脚下云海苍茫,果然这山与天齐平。
若寻常之人,只怕不殒命于此,亦难以全身而归了。
再看四周青翠一片,遍生五寸青叶,其它一概皆无,想此草必是三生草无疑。
看看自己满手血迹,只怕污了它之青翠。
此时亦撕扯不得衣衫,便撩起残碎的衣角将手上血污擦净,方摘了一株,置于怀中,细心放好。
既摘得此草,心中松了一口气,倒甚觉疲累,索性躺倒在地,闭目歇息一回。
回想方才种种险状,心中尚心有余悸。
自己有些修为在身,尚是如此凶险,寻常之人要上这天齐山,确是须以生死相搏了。
若能以这一株三生草为聘,定是情深坚定之人,否则,断不能为。
然而,世上多寻常之辈,谁又能舍得一死,换这一株青翠?
那个人不知是何样的人,竟能上得这天齐山?
难怪清漪走遍四海遍寻于他。
只是他们既情深互许,却又为何分开?
此节不敢相问,只在心中揣测无端。
待睁眼看时,忽觉头上脚下乌云滚滚,只怕天色有变,也不敢耽误,仍然原路下山。
上山时已是万般艰险,下山时眼不见后,体力也已几乎耗尽,更是惊险万状,好容易一点一点从陡峭直立完全无可凭借之处下到略有些突石峭岩可以借力的崖段,忽然风雨狂作,视线模糊,眼全不能视物,手抓附不住,立脚不稳,滚落而下,直向万丈深谷坠落下去。
柳默只道此生休矣。
正危急间,旁边窜出一只猛虎,将他稳稳拖住,几个纵步,跳下山来。
那虎行此等险处,竟如履平地。
大虎将柳默置于山脚下马匹旁一颗百尺高的大松树下,又纵身离开,可喜此处避得风雨。
柳默心中一松,便人事不知。
清漪在青焰战中,千里音示警,却脱身不开。
想前两次皆是险象环生,如今那柳默不知是否还有命。
待得桀风收了青焰,急忙回转,一路心慌意乱,揣测无端。
及至多番寻人不见,便是那绛石苏花之百里香阵亦一无所获,已是心急如焚,难以自持。
此时见他浑身血迹,一息尚存,已是别无所求。
见他怀中取出这青翠碧绿的三生草,方知他已上了那天齐山顶。
清漪握住这一株青翠,泪珠滚落:“你何苦……”
柳默已又晕厥过去。
清漪忙把其脉搏,幸喜并无大碍,只是体竭神衰,又有些外体损伤,便与他服下一颗双宜丹,又将他扶至赤雪背上。
与玄夜吃了缩骨丹,亦牵上赤雪。
赤雪振翅入云,不一时,回转清漪居所。
清漪将他扶进里屋自己起卧处,为他洗净伤口,撒上芳秀散。
坐于床边,待他醒转。
次日天光大亮,柳默方醒来。
见清漪坐于地上,趴在床侧睡着。
明亮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映出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柳默伸出手,轻轻为她擦去残留的泪滴。
清漪醒转,见他已醒,柔声道:“觉得怎么样?”
柳默本身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心中记挂清漪,所以此去隐州,皆是昼夜不歇,又加上攀那天齐山大耗体力,滚落山崖又受了些皮肉之伤,疲累加之伤痛,是以晕倒。
如今既见了清漪,安下心来,又服了双宜丹,内伤已无大碍,此时便坐起身来。
清漪见他坐起,忙起身来扶。
柳默却将她拉过紧紧揽入怀中。
清漪便任由他抱着。
柳默初时只怕她又将自己推开来,心下惶惑不安,此时见她如此安静,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满腔难言只化作一声喃语:“清漪……”
清漪却轻轻推开他。
柳默心下不由得一沉,双眼紧紧锁住她。
清漪柔声开口:“天齐山这么远,你如何去到那里?”
柳默道:“你数日不见,我四处寻你却毫无着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才能找到你。听你说起过隐州,也顾不得许多,就昼夜不停赶去,也不知道你身在何处,倒是天齐山一问便知。”
说至此处,伸手到怀里,却什么也没摸到,不由得心中惊凉:“怎么不见了?”
清漪起身走到桌旁捧起一个小小的白底蓝花的瓷盆,里面一株青翠,正是三生草:“昨日你已交给了我。”
柳默这才舒了一口气。
清漪捧着三生草走来:“怕它不能久离水土,是以已经种下了。”
柳默起身下得床榻,伸出手来,覆在清漪捧着三生草的双手上,满眼柔情又几许不安:“清漪,你可愿收下它吗?”
清漪低眉望了望手中青翠,抬起眼眸,眼泛泪光:“天齐山与天同齐,险峻难攀,多少少年枉自丧命残身,你为何要这么傻?”
柳默亦是泪眼望她:“柳默此身何足惜,我只怕你不能知晓我之真意。”
清漪泪光潸然:“若我不能接受,你当如何?”
柳默凄然望着她:“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只是我之心意已绝不可转。”
清漪直望着他,默然一回,缓缓道:“若与我一处就会魂消如烟、永无来世,你可害怕吗?”
柳默道:“只要能与你一起,就算魂消如烟、永无来世,又有何可惧?我只怕有生之日没有你。”
“你、你这个傻子……”
你可知此话的分量?
清漪心中疼痛,泪珠簌簌而落。
柳默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哽咽唤道:“清漪……”
此时清漪心中煎熬难断,只是已无法再推开他。
再次失去他的恐惧,已经让她无暇思想太多,无论他是否记得从前种种,无论隔着多少前世今生,于她而言,他都只是这无限天地间唯一的一个,无论将来是何情状,她都绝不能、绝不会、也绝对无法抛开这个人……
清漪一手捧着三生草,伸出另一手揽住柳默,偎入他怀中,任他特有的气息将自己紧紧包裹,眼中泪珠更加滑落不停。
柳默正怕她是否又要推开自己,突然被她依偎而来,心中无限欢悦,无限感慨,亦滚落了泪珠,更加紧紧环抱住她……
次日,柳默牵了府衙寻来的两匹马至城外时,清漪已等候多时。见了柳默来,施以一礼。柳默还礼。两人便同回慕州。一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