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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聚锦水、散锦水、执手两离分

22.聚锦水、散锦水、执手两离分


次日辰时未至,柳默已至清漪居所。
清漪尚未起来。
柳默便在院中等候。
那株鹤红花已然绽开一朵艳红,旁边一个青瓷小盆,是尚只两片新芽的鹤红花新株,又一株却是那三生草。
三盆并放在那儿。
虽然院中芍药、凤仙花、春兰等都正当时,在院中争奇斗艳,只是此三盆却另置了架子,略高出一些,又兼那已开的一朵艳红如火,是以显得格外醒目。
稍时清漪开门见了他,自然欢喜迎出。
柳默牵了她自在院中花架下坐了。
多日不见,又消了心结,清漪亦不再提起唐家之事,自是一番温柔细语,缠绵缱绻不尽,多时方别了往军中去。
酉时仍至林中修习,清漪在旁陪伴。
方伯既已无有教授之处,已多久不曾来了。
榆儿每日乘坐青思,最近却养了一只小猫,终于有了别的新鲜,亦多日不曾来了。
十几日不曾来,略有些生疏,练了半个时辰方觉渐渐有些体会。
清漪在旁看他,其实比之之前已又大进益了,心下自是宽慰。
此后仍是每日来清漪居所探望,晚间便也在此一起用膳。
既然柳权已然得知,越发不去顾忌,只在此书写作画、研曲读书,二更方回。
清漪每每想要再开口规劝,见他满面欢喜,又不忍说出,只好作罢。
只是心中隐隐不安,无有良策。

如此又过了大半月,柳默如往常一般,二更过后方回转柳府。
方进得大门,勤羽便迎上来:“二公子,老爷在厅内候你多时了。”
柳默便来至正厅,果见柳权坐于厅中,便上前施礼:“父亲。”
柳权见他转来,有些愠怒:“你还知道回来?”
柳默只道:“父亲唤柳默,不知何事?”
“明日你不必去军中,你唐伯父已至慕州,明日便要至唐府拜访,两家叙叙旧,你须与我同去。”柳权道。
柳默心中已料多半是此事,此时听得果然如此,便道:“唐伯父与父亲乃是故交,父亲去即可,军中事务繁杂,柳默还须多多历练,自当勤谨。”
柳权抬眼望他:“你不去也罢,明日我自会与你唐伯父商议妥当。我已看过,下月十四便是黄道吉日,你可速速完婚。”
柳默亦抬眼直望着他,缓声道:“父亲果然不顾柳默吗?”
“怎么?此事早年便已定下,如何更改?”柳权哼道。
柳默目光迥然,直望着他:“我绝不会娶那唐家小姐。”
柳权霍地站起身来,怒声道:“孽障!看你几日安稳,还道你转了心思,不想你这般冥顽不灵!”
气了一回,又道:“定是那贱丫头调唆的,她想进我柳家大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柳默定声道:“我自有主张,何须他人调唆?她自有气节,父亲休要这般出言不逊。”
柳权哼道:“世间谁人不攀权附贵,况她那等乡野女子!你如今是鬼迷心窍,是非不明!”
“世人如此,与她何干!柳默今生,绝不另娶他人!”柳默道。
柳权更是大怒:“好!你如今人大心大,敢这般忤逆不尊了!”
“并非柳默忤逆,只望父亲成全!”柳默道。
“你休想!从今日起,再不许去那贱人处!否则,让你知我手段!”
柳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柳权既去,又转进一人来,却是柳占。
柳占望了望柳权背影,回头对柳默道:“二哥,父亲只是气头上的话,你别介意。”
柳默叹息一声,并不言语。
柳占走至近前道:“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柳默愁眉道:“如今只怕等不得……”
“其实你又何必太痴,”柳占叹道,“既娶了唐伯父之女,再纳那百里姑娘做个妾室,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柳默却摇头道:“柳默此生唯有一妻,绝不纳妾。”
柳占拍了拍他肩:“妾室亦未尝不好,你我母亲不皆是妾室之位吗?”
“世人皆道是平常,我却难平此意……”
柳默说罢,自行回转馨兰苑,坐于房中,思忖对策。

三更过半,并无头绪。
正自烦恼间,闻得敲门之声,只当是秋棠来问夜间饮食之事,便道:“进来罢了。”
门被推开,进来一人,却是柳占。
柳占手中拎着一壶酒,笑道:“看二哥房中还亮着灯,知你未睡。弟近日得了一壶好酒,与二哥同享。”
柳默其实并无情绪,只道:“今日乏了,改日再喝吧。”
柳占见他推辞,便道:“二哥心中烦闷,此酒正好一解忧愁。”
说着自桌上取了杯子,已然斟上。
柳默便也坐于桌前,两人对饮一杯。
“可还为那唐家之事烦恼吗?”柳占道。
柳默只微微点了点头。
柳占笑道:“二哥何必如此?听说那唐家小姐是个美人坯子,又能诗能画,其实与你确是般配。二哥你艳福不浅啊。”
“她如何,与我何干?”柳默道。
“其实你又何必太较真?”柳占又道,“前些时候父亲不是也说过,你可先娶了她,然后再收了百里姑娘就是。”
柳默闻她又提起清漪姓氏,奇道:“你怎知道她?”
“你每日去那里私会,父亲既知,我自然也知道了。”柳占笑道。
柳默便不言语。
“这两位姑娘皆甚合你,他日你左妻右妾,人皆羡慕不尽了。”柳占道。
柳默叹道:“我何须他人来羡?如今只是烦恼罢了。”
“你怕那百里姑娘受了委屈?”柳占道。
柳默起身走至窗前:“当日我母亲在这柳府之中,受尽艰辛,离开这人世时又是何等凄凉?父亲虽然娶妻纳妾,看似热闹,然而他何曾真心待过谁?”
柳占亦起身走至他身侧,叹道:“其实,你我皆是一样啊……”
柳默倒想起来,陈氏还关禁在后院偏房之中。
陈氏固然可恨,但想到柳占当日护母之情切,倒对他有几分歉意,于是道:“你母亲她还好吧?”
柳占道:“我前几天才去看过她,还过得去。”
柳默点了点头:“那就好。”
柳占道:“娘她很是后悔误信了游方僧人的鬼话,要我向二哥好好道歉。”
柳默道:“你可见过那个僧人?”
柳占摇头道:“并未见过。娘她实在是太糊涂了,白白让人骗了银钱,还差点儿害了二哥。还好二哥安然无恙,不然娘岂不是要终身悔恨?况且我就二哥这么一个手足,如果二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能原谅她!”
“罢了。”柳默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柳占举杯向柳默道:“那我陪二哥多饮几杯。”
柳默便举杯与他对饮。
柳占道:“明日父亲去访唐家,其事必谐,我先恭喜二哥了。”
柳默摇头道:“于别人或者可喜,于我……”
“二哥果然不愿娶那唐家小姐吗?”柳占道。
柳默叹道:“何尝愿意来?父亲却只是不听。”
柳占亦叹道:“你我皆为柳家之人,父亲如此威严,便是婚姻大事,亦不能自己做主啊。若去掉这柳字,说不定倒可遂了自己心愿。”
柳默闻得此言,倒有些沉吟。
柳占又叹息一声,自饮一杯,对柳默道:“二哥也累了,我就不多扰了。”
便起身告辞,掩门出去。
柳默仍独自坐于桌前,默默发呆。

次日,柳默仍是辰时至清漪居所。
清漪见他面容倦怠,眉间带忧,不免询问。
柳默只道夜间未眠,并无大事。
清漪与他斟了茶,陪坐在侧。
柳默忽然道:“清漪。”
清漪便也应他。
柳默缓声道:“若我离了这柳家大门,只做个山野凡夫,你可还愿与我一处吗?”
清漪大惊,不料他竟做此想,忙道:“好好的,为何离家?”
柳默沉默一回方道:“今日父亲去访唐府,要定下月十四、完婚……”
清漪便知他定是一夜未睡,思想出这一对策来。
轻轻握住他手,柔声道:“你不必如此。”
顿了顿又道:“你可真心待我吗?”
柳默望着她,轻轻点头,心下却惶惑不安,不知她会说出何样话来。
清漪仍柔声道:“你既真心待我,我亦真心待你,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何名何份?”
柳默闻得她此言,分明又是旧话重提,不禁心中一痛,立起身来直望着她,哑声道:“你就这么着急让我娶别人?”
清漪亦起身来,仍拉过他手,缓缓道:“如今那唐家之事已成定局,恐难更改。”
柳默只望着她,并不言语。
“何况,”清漪又道,“你若真退了亲,那唐家小姐一世名节毁于一旦,此后她将如何自处?”
“还有呢?”
柳默冷声道。
清漪知他心中不悦,但此时终究还须规劝,望着他轻声道:“她是名门闺秀,名节如性命。她若不好时,你我、怎得心安?”
柳默甩开她手冷笑道:“我若娶了她,便父慈子孝,皆大欢喜,是吗?”
清漪见他此状,一时踌躇,尚在思想该作何辞。
柳默见她不语,又冷声道:“我若与她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你亦求得其所,是吗?”
清漪闻言,正中痛处,背过身去,稍时道:“她门第样貌,皆是良配,并不委屈了你。”
柳默忽大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愿意!”
清漪一时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柳默走至她近前,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望着她哑声道:“清漪,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吗?”
清漪咬咬牙,点头道:“自然是……”
柳默直望着她,半晌顿道:“你究竟有何苦衷,不能告予我?”
清漪不想他有此一说,抬眼望他,终究转过脸去:“我不过是微贱之躯,你若执意退亲,只怕不仅你我之事难成,恐我在这慕州,亦无法存身,这些、你可有想过吗?”
柳默仍直望着她:“这有何难?你所顾忌者不过是这柳府二字,我今便离了这高门宅第,只与你做对平凡夫妻,有何不可?”
清漪见他又提此话,挣脱他手走至窗前,缓声道:“我半生无依,实已厌倦漂泊贫贱之苦。”
“果真如此吗?”
柳默在后哑声道。
清漪亦不回头:“是。若你要离开柳家,我定不能随你去。”
竟是、这样吗?
只道这世间纵然再如何相逆相迫,只要清漪许我一声便已足够。
谁知竟连清漪也这般相离相逼……
柳默伤闷难吐、郁结难言,一转身向门外走去,即至门前却又停下步来,回身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望你……”
言罢自出了院门,上马而去。
清漪自坐那窗前发呆,不知如何能劝得他。

当晚,柳权仍将柳默叫至厅中:“今日与你唐伯父相见,相谈甚欢,他对你亦颇为赞许,如今已然说妥,下月十四,与你二人完婚。”
“我必不会娶唐家女,父亲执意如此,是完全不顾柳默了?”柳默道。
柳权今日心情颇悦,起身走至他近前,拍拍他肩道:“为父知你如今心属锦水边,只是今日我见了你唐伯父之女,温婉有礼,容貌秀丽,你若见了,亦必欢喜。如今只是不愿,不过是未曾相见罢了。”
“柳默此生只属意一人,纵然是貌比貂蝉、才过文姬,亦断不起二心。”柳默道。
柳权闻他此言,怒从心中起,大声喝道:“孽障!竟这般鬼迷心窍!”
柳默盯着他,缓声道:“父亲果然不允吗?”
柳权怒道:“你唐伯父如今出任京中要职,日后必能为我之助力,若因你之故有何差错,我定不饶你!”
柳默亦不再答言,忽然跪于地上,连叩三下。
柳权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默却起身径直出了正厅。

次日辰时,柳默仍来至锦水边清漪居所,今日却带了一个青色包袱。
未进院门,已见莲姨、榆儿亦在此。
进得院来,将包袱置于桌上。
见他进来,莲姨自与他见礼。
榆儿见了他,蹦跳着迎上:“柳哥哥,你上次许我的簪子,可有了吗?”
柳默自袖中取出一根银簪,果然是精工雕琢的一只小狐狸。
榆儿欣喜不已,接了过来跑至莲姨身边欢声道:“娘亲,快看!小狐狸的簪子!”
莲姨向柳默谢道:“劳你费心了。”
柳默只道:“榆儿喜欢便好。”
那边榆儿又拿至清漪面前,清漪亦道好看。
榆儿道:“今日我便戴了这簪子与青思去玩耍可好?”
清漪道:“自然好。”
接过簪子,予她插于发髻之上。
榆儿便急急牵了清漪来至院门外:“那我们快走吧。”
清漪对柳默点点头,又看了莲姨一眼,出了院门,将青思唤来,与榆儿乘了青思飞入云天。
柳默与莲姨自在院中小桌旁坐了。
“多日不见,可都安好吗?”柳默道。
“多谢记挂,皆好。”莲姨道。
两人闲话一回,柳默见她面带踌躇之色,心下自知,便道:“可有话与柳默说吗?”
莲姨顿了顿,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是。”柳默只道。
“恭喜。”莲姨道。
“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前来喝杯薄酒。”柳默道。
“多谢盛情,”莲姨道,“只是柳府高门宅第,只怕不便,在这里与你道喜便了。”
“怎会?”柳默道,“我与清漪便在此处成亲,你们自可来聚。”
莲姨倒有些吃惊,稍时叹道:“你果然如此待她,也不枉她为你如此退让。”
顿了一回,又缓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柳默道。
“那唐家之女,该当如何呢?”莲姨道。
“她自有父母家人替她打算,与柳默何干?”柳默道。
莲姨沉吟道:“你待清漪自是真心,只是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你与清漪难在一处。”
柳默直盯着她,缓声道:“你都知道,对不对?”
“什么?”莲姨道。
“为什么清漪只要我娶那唐家女?究竟她有什么理由?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柳默问罢,目光炯炯,直盯着她。
莲姨叹道:“你可知清漪她曾受过重伤,其实、已不能生养……”
“受过重伤?”柳默惊道,“怎么回事?”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莲姨道。
柳默想了想又问:“难道是、是那一场浩劫吗?”
莲姨点点头。
“那场浩劫究竟是怎么回事?”柳默问。
“这只有清漪知道,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莲姨道。
“莲姨你见过长离吗?”柳默道。
莲姨摇头道:“没见过。”
“连你也没见过他?”
柳默一时便沉吟不语。
莲姨道:“子嗣就是柳家根脉,你当明白清漪苦心,就听她一劝吧。”
竟是这样的缘由,难怪清漪她……
柳默心结消解,一时释然,向莲姨道:“多谢相告,柳默自有分寸。”
“那就好。”莲姨道。
两人再说些别话。
待清漪榆儿回转,与清漪递了眼色,自带了榆儿回往慕州城内。

柳默与清漪对面而坐,将那青色包袱推至她面前:“这是我多年积攒下的一些物事,如今予你收了,我二人自往别处为生。虽无许多,总能过得了。”
清漪方才见莲姨神情,分明已是说妥,如今闻得此话,心下大惊,起身道:“如何又作此举?”
柳默亦起身来走至她身旁,伸出双手将她轻轻揽入,柔声道:“子嗣之事,自有天意。只要你我同在一处,柳默今生,别无他求。”
清漪闻他此言心中自是柔情涌动,然而终究推开他道:“你若离了柳府,我必不能与你一处。”
“为何?”柳默道。
清漪背过身去,缓声道:“昨日已然说过,我已受尽飘泊贫贱之苦,日后只望与你同享富贵,你若离了柳家,我自然不会与你一处。”
柳默只当她全是托辞,仍轻声道:“虽你我不能有后,我并不介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怀?百年之后,你我仍同葬一处,于愿足矣。”
清漪听得“百年之后”这几个字,顿觉右臂隐痛不已,雷霆之下魂散烟飞的情景历历在目,陡然回身直望着他痛声道:“你不介意?但是,我很介意!”
柳默看她脸上皆是痛色,倒吃了一惊:“清漪,你怎么了?”
清漪忙平复了脸色,上前轻握他手,恳切道:“那唐家小姐温柔秀美,亦通诗书,又与你自小结亲,你便娶了她,柳家有后,我亦与你同享百年欢好,岂不是好?”
柳默道:“我柳默只愿与你共度朝夕,她纵然有千般好处,皆与我无干。”
反过来握住清漪手:“如今我既不做这柳家之人,你亦无须挂怀子嗣之事,我们二人只管快活了此生,有何不可?”
清漪挣开他手走出几步,冷声道:“我已说过,我只愿与你同享富贵。若你离了柳家,我必不能与你一处!”
柳默不想她仍作此说,亦冷声道:“你果然当真吗?”
清漪回身盯着他,只道:“当真!”
柳默直望了她一回,大声道:“好!只是有一点,却要与你说明!”
“什么?”清漪道。
柳默道:“柳默此生,只娶一妻,绝不纳妾。若娶了她时,便没有你!若娶了你时,便没有她!”
清漪闻言,一时怔在那里,无言可回。
柳默转身往院门走去,走得几步,又回头望着她缓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明日再来听你回话。”
言罢出得院门,跨上马背,自回转城中。

次日,柳默仍是辰时至清漪居所。
门尚未开,便立于院中等候。
只是那一大一小两盆鹤红花并那盆三生草,皆不在架上,青思亦不见踪影。
柳默心中疑惑,便去推门。
那门不过虚掩着,一推即开。
进得门来,一切井然,犹如往常。
再去叩小屋之门,并无人答应,即推时,也便开了。
进得屋内,床榻整齐,并无一人,桌上瑶琴已无。
柳默大惊,出得院门,跨上马背,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她既无家乡、亦无朋友,会往何处?
思忖片刻,直入城门,往方伯居处骑去。
方伯开了门,见是他立于门前,并不惊讶,只将他让进屋内。
莲姨自里屋出来,将昨日的青色包袱并一封信笺递予他。
柳默忙拆开来看时,里面是一张地契,正是自己上次予她的,且明明白白署了她的名在上。
“她在哪儿?”柳默哑声道。
“已离了慕州了。”莲姨道。
“去往何处?”柳默又追道。
“并不曾说下。”莲姨道。
“可曾有话吗?”柳默又道。
莲姨顿道: “她只说、让你忘了她……”
柳默只好告辞出来,骑了马,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不觉来到锦水边。
只见绿水悠悠,草木自荣,鸟鸣春意,水流潺潺,天地无声。
复又来至清漪居所,梅林中花已落尽,只得一林青翠。
各色花类自在开放,只是种花之人,已然不知所踪。

柳默自在那院中独坐,努力回想过往种种,寻找蛛丝马迹,然终无头绪。
黄昏时分回至柳府,采办之人亦刚刚回转,将大婚所需各色绸缎、竹帘、并新鲜花草运进府内,又吩咐人来各自搬了归入库中。
柳默亦不理睬,自回馨兰苑。
在书案前颓然而坐,心中伤情自是难以言说,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边孤寂。
纵然这世间之人都与我相违,柳默也无所畏惧。
可是为什么连清漪也是这般……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
都是为了谁?
可她竟然一声不响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随手展开案上画轴,点点墨梅已然有些陈旧。
起身自箱笼中取出那件青色薄衫,针脚细密,绛石苏花栩栩如生,又坐于案前抚看一回。
想起在青罗峰中所见绛石苏,那时受了风雨,一枝几近断裂,自己与它细细扎好,不知此时如何。
忽然脑中闪过一念,忆起当日在清漪枕下,见自己所赠玉佩并一段月白布片,那段月白布片与自己那时扎于绛石苏花枝上之物,甚是相似,莫非她亦去过那里?
又想起那日榆儿所言:“清漪姐姐是绛石苏花,戴绛石苏花,榆儿是小狐狸,就戴小狐狸。”
初见榆儿那日,那些桌椅案几,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她竟似从未见过一般。
想她来去无踪,所来往者皆非凡人,若榆儿所言为真,她莫不是……
如此思来不觉心有所动。
当下出了柳府,骑上马背,径直出了城门,往青罗峰方向骑去。

青罗峰距离慕州不过一千多里,柳默昼夜兼程,三日便至。
一路细想来,她所描所绣皆是绛石苏花。
前次说起要至青罗峰取这绛石苏时,她容颜大变,想是大有渊源。
上得山来,按记忆中方向,一路寻来。
然而山路难行,又兼青罗峰险峻非常,他疾行三日,已是人困马乏。
好在他随了方伯修习之后,修为大进,倒还无妨。
只是前次来时,不过是追赶一只白狐狸碰巧遇到那株绛石苏,并无固定路线,此时亦无处找寻。
走至夜间,一无所获,只得生了火,歇于树下。
待天色微亮,又开始摸索找寻。
然而又寻了一日,只是在山中打转,遍寻无获。
所幸山间有一溪水,甚是清澈,又猎了些野物充饥,尚能过得。
如此又寻了三日,这日远远见一株雪松,足有十数人环抱之粗,不禁大喜,那时亦有一棵这般粗细的雪松立于那大石不远处。
便往雪松处疾疾走去。
到得雪松近处,果见一块光滑宽阔的大石,旁边正是上次所见绛色梗翠绿叶片的绛石苏。
柳默走近那绛石苏,细看上次断裂之处,已然长好,不见痕迹。
当日所包扎的月白布片已无所踪。
然而环顾四周,只有山风习习,一山青翠,毫无人影。
柳默立于那大石之上,放声大喊:“清漪,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清漪,你出来……”
然而,只闻山间回声阵阵,并无一人回应。
柳默颓然坐倒在那大石之上,心中道:“难道是我错了?她并不在这里吗?还是,她仍躲在哪里不愿出来与我相见?”
天色渐渐昏暗,不久夜幕铺下,柳默仍只呆坐在大石之上。
先前抱着一丝希望,定要寻到这绛石苏,是以还喝些水、猎些野物补充体力。
如今既已寻到,仍是毫无清漪音迹,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呆坐于石上,水米不进。
如此两日,夜间忽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柳默不去那雪松下躲避风雨,却立于那绛石苏旁,挡在风口,又解下身上衣衫,用手撑住,遮于上方。
直至晨光初现,风雨方收了势,那柳默便如此立了一夜,见风住雨停才收了衣衫,躺倒在大石之上。
他几日来滴水未进,不眠不休,昨夜又经了那般风雨,若不是有些修为护身,早已不支。
如今已然头晕目眩,只觉身上时时寒冷,喉间炙热无比,想再爬起时,已是不能,不一时便一无所知了。

待到醒转之时,却见自己躺在床榻之上,看那房间陈设,倒像一家客栈。只得一桌一椅,棉被亦是半旧,甚是简陋。
一个雪须白发的老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柳默见了他,立刻翻身爬起,冲至桌前:“雪爷爷!”
雪爷爷笑道:“哟,还认得我这个老头子。”
一口喝了杯中酒,提壶欲要再斟一杯。
柳默一把抓住他肩膀:“清漪在哪儿?”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雪爷爷道,“她好好地不在山中修炼,跑到慕州寻你,现在人也不见了,你却找我要人?”
雪爷爷斟了酒,端起酒杯,又欲饮下。
柳默一把抢过他手中酒杯,直盯着他:“不要敷衍,她到底在哪儿?”
雪爷爷格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起身来,拍拍身上衣服:“酒也不让人喝了,真是!”
指着柳默又道:“你这小子哪里配得上清漪半点儿?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
柳默再次抓住他的胳膊,瞪着他道:“清漪她到底在哪儿?”
雪爷爷拂落他手:“如今你既已无碍,老头子也该走了。”
说着便跳出窗外,柳默欲拦时,他已在几丈之外。
却见那院中正栓着自己那匹黑马玄夜。
柳默只得出门来,牵了马欲走,问店家道:“此地是何处?”
“吉州。”店家道。
“去慕州该往何方?”柳默又问。
“往西即可。”那人道。
柳默谢过,自寻路回转慕州。

此番并不赶路,心中又无处着落,便只慢慢行来。
几日后方回至慕州。
先至锦水边清漪居所,仍是空院寂寂,毫无人声。
院中花草多有发黄干枯之象,知她真是弃了此处了。
自屋内取出她素日所用浇花水壶,取了水,将院中花草皆浇一遍。
虽然自己并不会得,只是平日见她多是如此浇来,便也试着做一遍。
又将枯黄之处截去,盆中杂草亦尽拔去。
收拾停当,掩好门户,方进城回府。
进得府门,那边已有人进去回报:“二公子回来了。”
只听得柳权在内大声道:“孽障,还知道回来!让他到正厅来见我!”
柳默便至正厅。
柳权坐于堂上,见他进来,喝道:“还不跪下!”
“柳默何错之有,为何要跪?”柳默道。
“无故离家,惹父母担忧,还不该跪?”柳权道。
柳默便默默跪下,叩头道:“一时紧急,未及禀报父亲,是柳默疏忽。”
柳权见他服软,又安然回来,气已消了大半,只道:“知错就好!”
又道:“去了哪里,还不从实说来?”
“故人无踪,自去寻来。”柳默道。
“她既识趣,自己走了,你何苦去寻?”柳权道,“如今亲事巨细皆已筹备妥当,你只安心便是。”
柳默亦不再言语。
柳权见他不语,只当他已无他辞,认了亲事,心中自是欢喜,便道:“且进去好好歇着吧,这几日也不必去军中了。”
柳默便告辞出来,仍回馨兰苑。
在屋内两日未出,只是呆坐案前,捧着那件绛石苏花的薄衫,寂然无语。
这日清晨忽听得窗外喧嚷之声,不一时一人推开门,急急进得屋来,却是秦贤。
柳默仍只坐于案前,并不言语。
秦贤见他在,不由得喜出望外,几步走至书案前:“柳兄,百里姑娘何在?”
柳默抬头望他,苦笑道:“我若知晓,何必在此发愁?”
秦贤不由得急道:“怎地你亦不知?”
“寻她何事?”柳默道。
秦贤急道:“如今祖母病急,请了几位大夫,皆束手无策,只想着百里姑娘颇通医理,或可一为,特特地去请,却不见人影,所以才来寻你。你若知晓,千万告予我。”
柳默叹道:“我亦想知道,她究竟在何处?”
秦贤方觉他容颜似乎变了些:“才多久不见,你怎地这般消瘦?”
又道:“她是不愿你娶别人,离了慕州城了?”
柳默摇摇头,亦不多言。
秦贤寻人不见,只好仍去医馆,再请别的大夫。

这边柳默却心有所动,悄悄来至秦府外,隐在街边树后,盯着出入秦府的一干人等。
不久果见一人素白衣衫,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叩响了秦府大门。
不是她是谁?
她怎地便在此时来至?
难道,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清漪进得秦府,秦贤自然喜出望外,忙带她来至秦老夫人房内。
进得房内,只见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已是人事不知,面色发灰,唇无颜色。
拿起老夫人手腕,细细诊来,心中自有论断。
先予她服下一粒双宜丹,又写下一方,交予秦贤去照方抓来。
下人将药煎好端上,清漪自予她喂下。
三服药喝下,方觉面色渐有好转,只是还未曾醒来。
秦贤一直守在房内,此时见有了效用,方才舒了一口气。
“既有起色,想来已无大碍,你可去歇息一回。”清漪道。
“姑娘辛苦,你且去歇下,我在此照看即可。”秦贤道。
“此病只怕夜间不妥,须我在此照护,你且去歇下吧。”清漪道。
“那便有劳姑娘。”
秦贤便告辞出去。
清漪命人取了热水来,时时为老夫人擦拭手脚,给她添些暖气。
次日拿过方子,又加了一味人参,重新熬过,仍是一日三次与她服下。
夜间仍以热水为她护暖。
三日过后,秦老夫人方才苏醒,见清漪在旁,叹道:“也只有你,还救得了我。”
“老夫人是有福之人,自然长命百岁。”清漪道。
秦老夫人看她眉眼之间尽是憔悴之色,不忍道:“听说他要娶那唐家小姐,你亦不可太过伤心,看他非薄情之人,定会念你情分。”
清漪奇道:“老夫人怎知我与他?”
秦老夫人笑道:“那日茶未倾覆,他已接在手,对你之事洞入细微,老身怎能不知?”
清漪道:“那老夫人还……”
“不过是再试他一试罢了。”秦老夫人道,“听了你要结亲,那般着急,应是真心待你。他与唐家之事早年间便已定下,况男人有妻有妾也并无不妥,你也无须太介意。”
清漪缓声道:“我并未介意。”
“那为何这般憔悴?”秦老夫人奇道。
清漪便低头不语。
“可是那柳家欺你无有家人父母,提那门第之事?”秦老夫人道,“此节你亦不必忧心。与我做了孙女,自能配了他门楣。”
清漪摇摇头,只道:“多谢老夫人。只是我与他、缘尽于此,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这又是何道理?”秦老夫人更是不解,“你既不介意他娶妻,又无有门第之忧,为何作此说?”
清漪轻声道:“老夫人病体尚弱,别说那么多话,且歇下吧。”
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有何为难之处只管说与老身,总能为你谋划一二。”
“多谢盛情。”清漪道,“只是如今、谁也帮不了我……”
便扶老夫人仍躺下,唤了人进来,又命去请秦贤。
秦贤进得屋来,清漪将一张新药方与他:“七日后换此方调养一月即可。”
秦贤自然谢过。
“如今已然无恙,这便告辞。”清漪道。
二人皆留她在此多住些时日,清漪只道:“尚有要事未了,各自珍重。”
自起身离去,秦贤亦起身相送。
出得内府大门,转至前廊,却见一人立于廊前。
玄色衣衫,素净无绣。清癯脸庞更显瘦削,两眼分明有些凹陷,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正是柳默。
秦贤见二人神色,揖手道:“只怕祖母有事呼唤,二位自便。”
言罢自回后院。
清漪怔怔地望着柳默。
春日暖阳融融,廊前芍药粉妆艳丽,草木争绿,环树成荫,这般春色却掩不住他满目忧伤之色。
廊下黄鹂婉转、百灵脆啼,二人却只相望无语。
柳默直盯着她,并未开口。
清漪亦不言语,终是转过廊角自顾往前走去。
柳默几步抢至她身前阻住去路,哑声道:“难道、竟没有一句话与我说吗?”
“并没有。”清漪只道。
“我四处寻你,你可知道?”柳默仍哑声道。
“何必去寻?”清漪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柳默痛声道,“清漪,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清漪低头道:“她才是你命中的人,你、会喜欢她的。”
“命?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的命?”柳默道。
清漪望望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柳默盯着她又问:“你是吗,清漪?”
“是什么?”清漪道。
柳默吐出几个字:“绛石苏……”
清漪一时怔在当地,稍时转过身,面对着廊前盛开的芍药:“你、这是何意?”
柳默拉住她手,一路走出秦府大门,解了门外玄夜,先让清漪骑上,自己随后掠上马背,一路出了城门,往锦水方向去。
多日四方苦寻,今日再这么拥着她,只觉她发间身上散发出熟悉的气息,那么久违的熟悉,不觉又紧了紧拥住她的手。
清漪却直了直身子,离他远了一些。
柳默立刻觉察到,不觉心中一痛。
不一时,来至锦水边上。
岸边草木葱绿,繁花怒放,春情正盛,两人却无心此景。
柳默下得马来,伸手拉她时,她却自另一侧自行跃身下来。
隔着马身,柳默哑声道:“你是真要与我生分了吗?”
清漪轻声道:“你我已不便相见……”
柳默凝目望了她片刻,开口道:“青罗峰中绛石苏、可是你吗?”
清漪侧过身望他一回,终于轻声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异类?”
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竟千里迢迢赶赴青罗峰。
“方伯一家,亦非人类,是与不是?”柳默道。
清漪更吃了一惊:“你是何处得知?”
柳默已知自己所想无差:“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离开的吗?”
清漪望着他,却无法回答。
玄夜自低头啃些青草。
柳默绕过玄夜,拉过清漪手来:“清漪,凭你是什么,于我而言,只要能与你同享朝夕,便此生无憾……”
清漪闻他此番言语,心中自是震动,半晌方叹道:“你既已知晓我是异类,又何必太执着?你自有你的人生、你的缘法,而我本就不该出现……”
“什么该不该,你已经出现了!”柳默声音忽然提了一些,“无论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清漪却挣开他的手:“说到底,总是我不该来此,你我就当从未见过罢了……”
柳默见她还是这般言辞:“我不信!我不信你真能舍得下!我问你,那日你也在青罗峰,对吗?”
清漪尚未开口,柳默又道:“别说不是你!吉州距离青罗峰近千里,若不是青思这样的灵兽,怎地远远将我、还有玄夜都送至那里?”
清漪一时沉吟,背过身去。
柳默转到她身前望着她:“你怎知我在那里?还有,秦老夫人病重,怎么秦兄一来你便知晓?清漪,你一直都在的,对不对?”
柳默赶赴青罗峰,清漪不便现身,只好一路暗中跟着他。
青罗峰回转,柳默病体尚弱又自苦自封,清漪这几日皆隐于他身遭。
听得秦贤道秦老夫人病急,不得已现身至秦府,再次与他相对。
此时清漪满腹话语,一句也难道出,默然望他一回,又一次背过身决绝道:“从前的事休要再提,我今日与你见这最后一面,只是为了告诉你,如今我已决意,再不与你纠缠,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柳默伸出双手,抓住她双肩,将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哑声道:“你怎地还是这样?”
忽又提了声音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绝对、不能离开我!”
清漪直望着他,缓声顿道:“你我之间,缘尽于此……”
“你真要如此吗?”柳默哑声道。
“过些日子,你自会忘了的。”清漪道。
“我早已说过,永远都不会忘了你,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柳默再看她发髻间,那根绛石苏花的簪子却已不在,不由得惊道:“簪子呢?簪子哪儿去了?”
清漪自袖中取出那根绛石苏花的浮紫玉簪递予他:“这簪子、还你。”
柳默满面痛色望着她:“你要还给我?”
清漪拿过他一手将玉簪放在他手中:“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言罢挣开他还抓住自己肩的另一手,向前掠出几步。
柳默在后疾步追上,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手腕,清漪只觉一阵疼痛,但不曾回头,亦不出声,任他抓着。
柳默痛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心?难道我所做的一切,你全都视而不见吗?”
清漪耳闻他如此痛声,肠断神摇,然而只是沉默。
柳默心中更是紧痛:“还是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我?”
清漪忽回头直望着他,缓声道:“是,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再次挣脱他手,急掠而出,几个起落,便已不见踪影。
柳默闻她此言,心中痛如刀割,亦不再去追赶,只呆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她从此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再也不会回转……

        

次日辰时未至,柳默已至清漪居所。清漪尚未起来。柳默便在院中等候。那株鹤红花已然绽开一朵艳红,旁边一个青瓷小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