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兄弟情静夜缓言劝,鸳鸯意灯下共点梅
到得慕州城外,于郊外收了青思,二人亦不去锦水边居所,匆匆赶进城去。
远远见柳府大门外三五家丁凑在一起,神情慵懒,说些闲话,一如往常,稍稍安下心来。
柳默与清漪渐渐走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眼尖,已然望见他来,陡然变了脸色,惊慌嚷道:“鬼!鬼!”
其他几人忙看时,亦是大惊失色,慌作一团。
柳默并不答言,径直往府门走去。
清漪亦跟在他身后。
那几人又指着清漪,大叫:“妖、妖怪!”
柳默上前抓住最近一人,蹙眉沉声道:“再胡说、定要严惩!”
又对一个稍年长的道:“老爷如何?”
那些人见他开口说话,又在白日艳阳里,方略略定下神来,颤着声道:“二、二公子你还、还活着?”
“自然活着。”柳默道,“老爷在哪儿?”
那年长之人仍颤声答道:“老、老爷、在、在万金苑……”
柳默回身牵过清漪,入得府门,直奔万金苑。
一路上那些家丁、丫鬟、护卫皆多惊惧闪避。
已有人前去军中知会柳占。
进得万金苑,那钱氏见了他,只当是鬼魂作祟,已然吓晕。
清漪忙与她诊过脉,只道无碍,让旁边丫头扶进侧屋歇下。
也有两个稍稍胆大的丫头上来将钱氏扶下。
进得内屋,只见柳权卧于床榻之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正自昏睡。
清漪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巾,覆于柳权之腕,细细诊来。
柳默在旁轻声道:“如何?”
清漪沉吟不语,拿起柳权手来仔细验看,又翻看他眼睑、舌苔,重又与他细细诊脉。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与柳权喂了两粒双宜丹,方才站起身来。
柳默忙问道:“究竟如何?”
清漪对他摇了摇头。
柳默一时怔住,片刻方哑声道:“究竟是何病症?”
清漪凑近他轻声道:“是、中毒”。
“怎会如此?”柳默惊道,“可有解法吗?”
清漪摇摇头道:“时日已久,怕是难救。方才的双宜丹只是暂时助他保养精神,并无法祛除毒性。”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柳默急道。
“父亲所中之毒名为百日风华,这毒初中时并无感觉,只在指甲上现出均匀的月牙印记,此时服用解药,其实不难解除。”清漪道,“然而,若不能及时发现,这毒便日日在体内侵蚀,待得现出症状时,其实已经难救了。如今,只能勉强一试。”
柳默走近床前,看柳权兀自昏迷不醒,不禁悲从中来。
虽然向来难与之亲近,但自母亲逝后,其实父亲对自己也颇多眷顾,尤其是兄长不在后,更常以柳家之事托付于自己,如今见此情景,自是伤心。
柳默回身对清漪揖道:“有劳娘子,好歹试上一试。”
清漪点头道:“我自会尽力,相公也别太伤心了。”
沉吟一回又道:“你亦曾两次遭逢奇毒,不知是否同一人所为。若果然为同一人为之,他之目的似乎并不只在你,不知他究竟与你柳家有何冤仇。”
柳默忆起柳府遭难之日,那几个黑衣人确是亦指向柳权。
若再往前想,霍云剑当日曾言,那个公子在他体内种下毒虫,逼迫他杀害兄长柳聚,亦是用毒运毒一策。
虽然毒策各异,却始终离不开一个毒字,若说是同一人所为,也并不为过。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二哥!二哥!”
话音刚落,柳占已奔至门前。
见了屋内柳默,双目含泪,疾步近前握住柳默之手:“二哥、你总算回来了!”
柳默亦望着他,动容道:“三弟,我不在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柳占侧头望见清漪,顿道:“百里姑娘、你们……”
柳默心中倒有些惊奇:“三弟,你怎识得她?”
柳占闻他此问,一时怔住,立时又道:“与二哥一处、又这般风姿,想来定是百里姑娘无疑了。”
柳默略点点头,对柳占道:“我已与她成亲,你可与她见礼。”
柳占便上前一揖,口称:“二嫂。”
清漪便亦还以一礼:“三弟。”
柳占直起身来笑道:“如今二哥遂心如意,终于与嫂子喜结连理,真是可喜可贺。今日便摆下家宴,好好庆贺一番。”
柳默道:“如今父亲病重,无须如此。”
又道:“父亲究竟为何竟到这般地步?”
柳占叹道:“那日柳家遭逢劫难,只恨我身在异乡,未能救得,听父亲说多亏了二嫂大力搭救,否则,柳占纵然一死亦难赎罔顾家门之罪。”
说着便对清漪深深一揖。
清漪忙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且说那日之后,究竟如何?”柳默道。
“我三日后回转府中方知当日之事,家中下人并护卫多有死伤,所幸父亲并无大碍。”柳占道。
“那父亲究竟为何变成这般模样?”柳默追道。
柳占只是摇头叹息,眼中含泪:“本来都好好的,我成亲之后才三日,父亲忽然呕吐、全身无力,后来一日重似一日,十日后竟卧床不起,如今……”
说至此处,又以袖拭泪。
“可有请大夫诊治过?”柳默道。
“自然请了,大夫只说其症怪异,无法诊断。”柳占道。
柳默沉吟道:“如今柳家正逢多事之秋,那伙贼人不知从何而来,父亲之病,只怕与那人贼人大有关联,三弟此后亦不可掉以轻心。”
“自然要小心。二哥可知那伙贼人是何来头?”柳占道。
“我若知晓,岂能容他至今?”柳默摇头叹道,“只知此人恐怕善于御毒用毒,至于他为何与我柳家有如此深仇大怨,却毫无头绪。三弟,你可知父亲或者大哥曾与何人结仇吗?”
柳占道:“官场之中、人世之道,到底人心难测,不知是哪一起小人竟这般歹毒。”
又道:“二哥怎知此人善用毒?”
“当日贼人攻入府中,那为首之人双掌皆灌了毒,又有弓箭手发出毒箭,如今父亲……”
柳默看了看清漪,接着对柳占道:“其实亦是中毒所致。”
柳占闻他此言,面现惊色:“怎么?父亲亦是中毒?”
柳默点点头道:“你二嫂颇通医理,她之诊断,当是无误。”
柳占忙对清漪一揖:“二嫂既知是中毒所致,可知所中何毒,如何解得,万望告知。”
“非我不愿尽力,”清漪顿道,“只是父亲中毒已久,错过了解毒时机,时至今日,我只能勉强为之,其后如何,尚不可知……”
柳占便落下两滴泪来,对着榻上柳权叫得一声:“父亲……”
又对清漪揖道:“万望嫂子救父亲一命。”
清漪道:“自当尽我所能。”
说着将方才修下的一方递予柳占:“先照这个方子替父亲驱毒,以解父亲之急。”
“多谢二嫂。”
柳占接过药方,当下令人立刻去抓药来。
柳默又对柳占道:“此人既善用毒,此后饮食起居,亦要多加提防才是。以后所有饮食之物,需试过才能用,切记!”
“是!弟谨记在心。”柳占便点头道。
“此次回转慕州,为兄定会尽力,将这贼人之首寻出,以保得柳家上下。”柳默道。
忽忆起柳府遭难当日自己亦曾擒下那五人,便对柳占道:“当日我曾擒下那群贼人,可有问出什么吗?
“唉、”柳占叹了一声,“可惜尚不及问得,已被他们的同伙劫了去……”
柳默亦道可惜,又对柳占道:“希望三弟亦多留心探访,有何消息,及时告知才好。”
“这个自然,二哥放心。”柳占应道。
忽然门外又转过一人,亦不进门,只在门外伫立,眼直望着屋内柳默。
忽瞥见旁边清漪,神色大震:“是你……”
又望向柳默,缓声道:“是你们!”
柳默清漪忙看时,亦是大惊。
来人容颜娟秀、婉约而立,正是那日山中道上所见唐家之女唐素秀!
只见她脸现憔悴之色,脸色略显苍白。
柳占见了她,迎上前去:“夫人,你身体不舒服,为何不好好歇着?”
说着便扶住她手,将她引进屋内。
柳默清漪见了他二人如此情状,分明是……
不由得更是吃惊。
唐素秀拿眼默默看了看柳占,并不言语。
进得屋来,目光直在柳默、清漪二人脸上打转。
柳默清漪二人一时亦呆立当场,直望着她。
柳占对柳默笑道:“二哥,这位是我新迎之妻。”
转头对唐素秀道:“这是我二哥,快来见过。”
唐素秀便向柳默略施一礼。
“不必多礼。”
柳默忙道。
柳占又指着清漪对唐素秀道:“这是二嫂。”
唐素秀眼盯着清漪默看一回,亦不言语,袅然施了一礼。
清漪亦还以一礼。
“夫人,”柳占又对唐素秀道,“今日二哥二嫂回转家门,又是你妯娌初见,是大喜之事,快去安排一下,晚上好好庆贺一番。”
“晚间我与你嫂子自在城外居住,无须如此。”柳默只道。
“二哥这么长时间皆无音信,弟着实牵挂。”柳占道,说着便以袖拭泪,“如今好容易回来了,怎么又要弃家不顾吗?”
“并非如此。”柳默道,“只是城外居所荒废已久,须去整理一番。”
“可是嫂子当日居所?这是小事,便交予下人们去便罢了。”柳占道。
“院中多有花草树木,下人不知轻重,还须为兄亲为。”柳默道,“家中诸事有三弟照看,自是妥当。”
又道:“多日不曾回来,如今且回馨兰苑看看。三弟自去忙碌,不必相陪。”
“我与二哥同去。”柳占道。
“不必了。我自与你嫂子先去与娘上柱香。”柳默道。
说着携了清漪,与柳占及唐素秀作别。
“且慢。”清漪却道。
“何事?”柳默望向她道。
清漪走近唐素秀,向她道:“弟妹哪里不适?不知可否效劳?”
“对对对,”柳占在旁道,“夫人,嫂子精通医理,不如让嫂子替你看治一回。”
唐素秀却道:“素秀并无大碍,二嫂不必费心了。”
说着与二人施了一礼,自转身出了屋门。
清漪一时呆立,柳默上前轻握她手,柔声道:“且随我去祠堂吧。”
清漪望望他,点头道:“好。”
柳默又对柳占道:“弟妹身体不适,你且去看看吧,我自与你嫂子回去便好。”
“也罢,”柳占点头道,“晚间大厅同桌共席,再叙别后之言。”
于是柳默携了清漪,往祠堂去。
馨兰苑中早已得了消息,秋棠、勤羽等正在万金苑门口等候。
见柳默出来,秋棠忙迎上前来,眼中下泪,哭道:“二公子,你果然还活着……”
勤羽亦在一旁抹了抹眼泪,只叫了声“二公子”,便又哭起来。
柳默对秋棠笑道:“柳默还要为秋姨奉老,怎敢就死?”
秋棠便点头,一边擦拭眼泪。
柳默又拍了拍勤羽的肩,对他笑道:“别哭了,都该娶媳妇了还哭鼻子。”
勤羽亦笑开来,擦了擦眼泪道:“二公子,你回来就好了,玄夜也很想你呢。”
柳默对清漪道:“秋姨自小照顾我,如同柳默之母,娘子便以母亲之礼见过吧。”
清漪走上前去,跪于地上,对秋棠俯身下拜。
秋棠忙上前来扶:“不可。”
柳默对秋棠道:“我已与清漪成礼,她已是我结发之妻,这礼是应当的。”
秋棠扶起清漪,泪眼看她,直道:“好。”
于是三人同往祠堂,其他人亦跟在身后,柳占自去。
至祠堂中,柳默与韩氏上香。
清漪随他,亦与韩氏叩拜完礼。
秋棠在旁叹道:“可惜三姨娘她、未能见到你成家娶妻……”
柳默亦是神色惨然。
想那一世之父桑远一生只得一妻,夫妻恩爱,娘逝后亦常念音容。
而今生之母韩氏,一生凄凉,又薄命早逝,更觉她此生不值。
清漪看他神色,知他心中悲怜韩氏,轻声道:“娘亦曾有你陪伴,共享天伦,当无遗憾了,相公不必太过伤怀。”
秋棠亦道:“是啊,三姨娘在时,每每见你,皆是喜悦满怀。多亏有你,她在这府中多得安乐。”
柳默只微微点头,三人再同回转馨兰苑中。
柳默推开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门,多时不曾回来,屋内却一如往昔,纤尘不染,不禁心下感怀,对秋棠道:“谢谢你,秋姨。”
“这是秋棠份内之事,二公子言重了。”秋棠笑道。
有几个丫头在外探头张望,却不敢进来。
秋棠对她们道:“还不快去打扫庭院、将香炉笼来,在这里瞎望什么?”
那几个丫头便忙散去。
清漪对秋棠道:“秋姨,你、不怕我吗?”
“为何要怕你?”秋棠笑道。
“方才进门之时,”清漪顿道,“那些人、皆嚷我为妖身……”
秋棠拉过她,自上而下细细打量一回道:“这般好模样,难怪二公子他为你如此。即便果然是妖,二公子的为人老身最是清楚,他能这般为你,自然错不了,有何可惧?”
又道:“那日柳府遭逢劫难,可是你……”
柳默接道:“正是娘子解危,否则,只怕柳家难逃大劫……”
秋棠便向清漪下拜:“二奶奶对柳府有大恩,受老身一拜!”
清漪忙将她扶起:“不必行此大礼,只是份内之事罢了。”
秋棠起身来,含泪笑道:“二奶奶一心只为柳家,果然不错!”
柳默忽望着秋棠问道:“父亲究竟为何病倒?”
秋棠略思忖一回,摇头道:“当日你走后,老爷尚安好,三公子成亲之后,忽然病倒了。”
“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柳默道。
秋棠细细思来,仍摇头道:“老爷病得突然,大夫也诊断不出,如今只怕……”
柳默见她亦无头绪,便也不再问。
踌躇一回,终开口问道:“三弟他、如何娶了唐家小姐?”
“是三公子向老爷提议的。”秋棠道。
柳默奇道:“三弟?他为何……”
“当日二公子你一去不回,而婚期日近,老爷日夜难眠,一是担忧二公子你,另外就是那唐家数次派人来询问,老爷只是想法拖延。”秋棠道,“后来有一日晚间,三公子进了老爷书房商谈半宿,第二天,老爷就去了唐府,不知怎么说的,那唐家竟也同意了。婚期至时,是三公子去迎的亲、拜的堂。”
“原来如此。”柳默点头道。
清漪只在旁静静听着,并不搭言。
秋棠迟疑道:“三奶奶当日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柳默、清漪闻得此句,皆是惊动:“这是为何?”
秋棠摇摇头:“当日各处下人皆去拜见新奶奶,众人皆称三奶奶。三奶奶却似极为奇怪,也曾道,‘我明明是二奶奶,为何皆称三奶奶,想是弄错了’。是以老身想,三奶奶事前只怕并不知晓此事。”
柳默清漪皆蹙眉凝思,不言不语。
秋棠见他二人如此,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二奶奶也好,三奶奶也好,都是柳家的正房正室,如今三公子又袭了大将军之位,对三奶奶也、挺好的,这柳府里,她就是当家奶奶了。”
柳默清漪只轻轻点头。
柳默道:“如此便好。”
略闲话得几句,柳默便与秋棠作别,欲回锦水。
秋棠惊道:“二公子,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却要往何处?”
“并非离家,只是当日娘子居处荒废已久,收拾起来怕要耗费些时日,是以且在那边居住罢了。”柳默道。
秋棠顿了顿道:“你可知三公子他……”
“三弟如何?”柳默奇道。
秋棠起身又将屋门检看一回,方回身对柳默叹道:“三公子年少时,自是无知顽劣,吃酒赌钱、交多纨绔,那时尚有老爷多加约束,如今老爷已是这般,他……”
说着望了柳默一眼,方又道:“他早早便将你报了亡故,自袭了大将军之位,如今这府里唯他而尊,他之所言,半点违逆不得,更是一味地狂欢作乐、走马赌钱、眠花宿柳。便是陈姨娘,亦常去万金苑寻夫人的短处,时常闹腾一场。夫人当年之威已无半点,被她气得大病两场,如今甚是虚弱,也不过是捱日子罢了。”
“陈姨娘?”柳默与清漪皆是吃惊,“她不是被父亲禁在后院吗?”
秋堂道:“三公子当家后,已经将她解了禁。她如今在府里来去自由,常常去各苑寻些是非。”
说着这些,已又流下泪来,叹道:“这柳府已不比当年了。老爷虽严苛些,到底是为柳家谋算长远。这三公子如今、是要毁了柳家啊……”
“三弟确曾顽劣,已然改了,”柳默蹙眉道,“如今父亲病倒,无人来管,是以有些过了,我便劝他一劝吧。”
便对清漪道:“这几日暂且在此住下吧。白日与你去锦水修整,夜间回此处歇下,如何?”
清漪对他点点头道:“自无不可。”
忽闻外面一个稚嫩童声,叫道:“二叔!”
开门看时,是柳聚之妻秦氏领了侄儿柳直,正在院内。
柳直见了柳默喜道:“二叔,你可回来了!”
当下迎上前来将手中小鸟递与柳默看,小鸟身上尚插着一支箭羽:“快看,我已经会射箭了!”
柳聚逝后,独留此子。
柳默与他兄弟情厚,亦常教柳直诗书骑射。
他多日不曾回转,柳占又道他已身死,柳直伤心不已。如今见他回转,自是欢喜无尽。
柳默弯腰将他抱起,笑道:“直儿已有这般成就了,真了不起。”
秦氏在旁笑道:“他听了二叔回来,就去打了这只小鸟来,要与你看他的箭术长进呢。”
又对柳直道:“二叔才回家中,想是劳累,你快下来,别让二叔抱着你了。”
“无妨,他一个孩子能有多重?”柳默对秦氏道。
“二叔多久不抱我了,多抱一会儿吧。”柳直道,“明日带我去打小兔子,好不好?”
“这几日不得闲,过几日定带你去。”柳默笑道。
清漪在旁见此情景,却忧思上眉,低头不语。
秦氏望了望清漪,向柳默道:“这位是?”
柳默便放下柳直,牵过清漪对秦氏道:“嫂子,我与清漪已成礼,她如今是柳默之妻了。”
又对清漪道:“娘子,这是大嫂。”
清漪便与秦氏见礼。
秦氏亦还以一礼,倒也不惧她,牵过她手细看一回,笑道:“他为你,不知闹了多少回,如今总算称心如意了。”
清漪面色微红:“相公常说大嫂贤德亲厚,清漪有不是之处,还望多多指点。”
“你我同为柳家人,不必客气。”秦氏道。
正说着,柳占房里的丫鬟胭脂来传,只道:“晚膳齐备,请二公子前去。”
见了秦氏在此,又道:“大奶奶在此,便一并去吧,奴婢不必去桃李苑了。”
传了话毕,自去筹备。
柳默对清漪道:“既在此居住,今日家宴不可免,便与我同去吧。”
“自然。”
清漪点头道。
于是柳默、清漪、秦氏并柳直,四人同往大厅。
柳占早已迎出,对柳默道:“二哥肯留在家中,真是再好不过了。快入席吧。”
便先入厅中。
柳默携了清漪入得厅来,唐素秀已立于堂上。
见他二人进来,便施以一礼。
秦氏亦带了柳直进来。
柳占对柳默道:“二哥是兄长,理当为尊,请坐首位。”
“如今父亲母亲尚在,柳默怎敢僭越?”柳默道。
说罢自在右第二位坐下。
清漪看只有一张桌子,便只立于他身后。
“今日只是寻常家宴,不必如此,娘子便坐我身边罢了。”柳默却道。
“正是,二嫂不必拘礼。”柳占亦道。
清漪便挨着柳默下首坐了。
秦氏领了柳直左第二位坐了。
柳占将唐素秀拉过身边,在左边坐了。
旁边丫头家丁时不时望向清漪窃窃私语,清漪并不理会。
稍时陈氏进来,见了柳默,亦不搭言,自在右首坐下。
柳占起身对她道:“娘,二哥今日回转,是柳门大喜。”
陈氏方对柳默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二姨娘可好?”柳默道。
“自然很好。”陈氏笑道。
柳权与钱氏皆在病中,不便出来。
刘氏极少参加此等宴会,何况柳权不在,早已说了不出来了。
柳占复又坐下,对柳默道:“二哥与二嫂已然成婚,不过这样的喜事在柳府尚未行得礼数,不如择个吉日,再行大礼。”
“我与你二嫂礼数并不短缺,岂有再行之理?不必费事了。”柳默道。
柳占又道:“二哥此次回来,军中之事,还要多仰仗你。”
“军中之事本非我愿,恐怕难为助力。”柳默道。
“如今父亲病重,柳府唯你我兄弟二人,若二哥嫌御卫职微,弟便辞去大将军之职,让与二哥。”柳占道。
柳默听得此言倒愣了一愣,忙道:“三弟不必如此。为兄不过凡夫庸才,难当重任,三弟才干堪能为柳家谋将来之事,切不可如此。”
“这本该就是二哥之位,若非你一去多日,众人皆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弟断不敢行此大逆之事。”柳占道。
柳默歉然道:“只怪为兄诸事牵绊,未能及时回转,惹家人担忧,让三弟独自为柳家奔走操劳。三弟如今身肩柳家重任,日后还要三弟你多多费心。”
陈氏在旁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这个儿子文才武略,绝不输与你。”
柳占却拿眼看她,又对柳默道:“弟不过微末,还望二哥多多帮衬。”
“军中自有左右扶持,为兄志不在此。”柳默只道。
“人各有志,”陈氏在旁又道,“占儿,你又何必勉强?”
柳占道:“今日家宴,暂不谈这些。来,我先敬二哥二嫂,你们能回来,是柳门大喜,便同饮此杯!”
说着便起身举杯。
“且慢。”柳默道,“三弟,白日曾与你说过,饮食之事皆要小心才是。”
“是、是,多亏二哥提醒。”
柳占忙点头道。
便命人去取银针来,交予清漪:“二嫂既通此道,烦请验过。”
清漪接过一一试来。
陈氏在旁却嗤笑道:“自己家中,自然都妥当,何必多此一举?”
柳占忙接过道:“自是小心为上,娘且耐心等一回。”
清漪又细看一回,对柳默道:“并无不妥。”
于是众人方才开席。
柳占再敬,柳默清漪便也喝了。
柳占又对唐素秀道:“夫人,你也敬敬二哥二嫂。”
唐素秀起身来端了酒杯,对柳默清漪道:“二哥、二嫂,素秀敬你们。”
柳默清漪自然喝了。
清漪细看她,眉间略蹙,腮带忧思,不觉心中有些不安。
席间不免问些别后之事,柳默只略略带过,并不多言。
稍时柳占喝了一口碗中参汤,忽对侍立在旁的胭脂道:“今晚谁做的这汤?”
胭脂便去厨中问询,不一会儿带了一人来,对柳占回道:“这是李嬷嬷,今晚是她做的参汤。”
那李嬷嬷进得厅来便立时跪于地上,俯身下拜,身子微微颤抖。
柳占也不起身,冷眼看她:“原来是你。你在我柳家也有些年数了吧?”
“回三公子,有、有十八年了。”李嬷嬷回道。
“仗着你有几分脸面,便不尽心了?”柳占哼道。
李嬷嬷闻他言中之意,更是颤抖:“老奴不、不敢。”
旁边侍奉的各苑丫鬟皆肃立不语,面现惧色。
闻得柳占在厅上诘问,管家柳严已匆匆赶来,立于厅外。
柳占早已见他站在那里,此时便对他道:“将此人重责二十,革她两月银米。”
柳严一时愣住,未及回话。
“怎么?我罚得不对吗?”柳占哼道。
其他在座秦氏、陈氏等皆不言语。
柳直缩在秦氏怀中,偶尔拿眼觑着柳占。
柳默在旁道:“三弟,这汤只是微咸,其实还好,并不值什么,罢了吧。”
柳占道:“二哥有所不知,如今爹病重,弟初掌家务,多有不服不听的。这柳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若只是一味宽容,只怕难以约束,是以严谨些罢了。”
立起身来,对柳严道:“还不快去。”
柳默亦立起身来道:“三弟持家辛苦,为兄不能为三弟分忧,实是惭愧。只是这个嬷嬷在柳府劳累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怕禁不起这二十棍子,且饶她这一回,让她日后多多尽心便是。”
柳占道:“二哥你宅心仁厚,自是宽待。只是这些下人一朝宽过,便纵容难管,弟也是不得已啊。”
旁边清漪起身道:“如今父亲病重,母亲体弱,正是要柳府上下一心才好共度艰难,且饶她这一回吧。”
柳占见清漪开口,略点点头道:“既然二哥二嫂皆如此说,那便饶她这回。只革她一月银米罢了。”
回头对柳严道:“带她下去。”
李嬷嬷忙叩了头:“谢三公子。”
站起身来,腿兀自打颤,额上汗珠清晰可见。
柳严便领了她去。
一时饭毕,柳默对柳占道:“三弟晚间可有空闲?”
“二哥有何事?”柳占道。
“你我兄弟多日不见,叙叙旧话罢了。”柳默道。
“那便请至书房一叙吧。”柳占道。
柳默便对清漪道:“娘子先回馨兰苑吧。”
清漪辞了众人,自回馨兰苑。
其他众人也便散去。
柳占出了厅,却并不往自己所居海棠苑,径直往柳权书房而去。
柳默只好跟至。
到得书房内,柳占自转过书案在柳权之位坐了,对柳默道:“二哥随意坐吧。”
柳默略略皱眉,在东侧椅子上坐了。
片刻沉默之后,柳默缓缓开口:“三弟最近可有什么烦恼之事吗?”
“多谢二哥挂心,并无什么烦恼。”柳占道。
柳默仍缓声道:“人若心中郁结,只愿找些寻常不为之事来做,甚至做些、做些不太好的事,本也是人之常情。”
“哦?”柳占奇道,“二哥可是心中有难解之事?”
“并无。”柳默摇摇头,“三弟可有郁结之事?”
“二哥多虑了。”柳占笑道,“想是别人在二哥跟前说了些什么。我确实常与人交游应酬,这都是官场上必要之事,并非任性胡为。”
“果然如此便好。”柳默微微点头,“这走马赌钱之事,最是坏人心性,父亲也最忌讳,三弟知谨慎便好。”
“多谢教诲,弟自当谨记。”柳占道。
柳默沉吟一回,又道:“三弟如今已有妻室,也该多以家中为重,洁身自好才是。”
“二哥此言差矣。她如今既是弟之妻室,我自会善待于她。”柳占笑道,“至于外面之事,不过逢场作戏。况大家之中,妻妾之事原本平常,二哥不必在意。”
柳默还待再言,柳占道:“弟也知以弟之材其实难当柳家大任,难怪二哥如此不放心。既然二哥已经回转,弟理该让贤,自当奏请当今圣上收回旨意,改由二哥袭位。”
柳默听得这样一番话,倒不好再说,只道:“三弟切莫如此说。三弟交游处事,连父亲也常常夸赞,如今圣旨下来,钦点的是三弟袭将军之位,愚兄岂敢僭越?柳家如今全仰仗你,望你不要辜负父亲期望,为柳家谋长远昌盛之计。”
“二哥这么说,弟愧不敢当。”柳占道,“弟虽不才,自当竭力。”
“既如此,为兄自无不放心之处。你劳累一日,早些歇着吧。”
柳默说着便起身来。
柳占亦起身道:“二哥今日方才回转,当亦疲累,早些歇息吧。”
柳默便出书房门,自回转馨兰苑。
未至廊前,听得两个丫鬟在山石后面低低说话。
一个道:“你不怕?我很害怕,怎么办?”
一个道:“她就算真是妖精,有二公子在呢。”
声音分明有些空乏。
那一个又道:“二公子怕是被她迷住了,要是她妖性发作,我们、我们怕是逃也逃不掉……”
这声音已带了哭音。
另一个又道:“看她长得和我们也差不多,应该没事吧……”
那一个只一味害怕,颤声道:“听说妖精惯会变化人形,还不知她原身怎样凶恶呢……”
两人自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并未察觉有人走近。
柳默只悄悄走过,亦不言语。
回至房中,清漪迎上前来:“如何?”
柳默望着她,这眉眼身姿,与三百年前一般无二,却又已非当年。
她历尽艰辛,守得前世记忆,如今却枉自受人非议。
越是思想心中越是疼痛。
然只对清漪微笑道:“三弟行事是有些不妥,只是亦该自知分寸,想是秋姨多虑了。”
“那便好了。”
清漪微微点头道。
柳默灯下看她微微蹙着眉,不免问道:“娘子为何事忧虑?”
清漪默然望他片刻,轻声道:“那唐家小姐……”
“她如今已嫁了三弟,三弟自会好好待她,娘子还有何可担忧的?”柳默道。
“你看她,可过得好吗?”
清漪仍蹙眉道。
“她只是身体略有不适,娘子多虑了。”柳默道。
清漪略略点头道:“若真是如此便好了。”
柳默默然一回,缓缓开口道:“我们还是先回锦水边吧。”
“为何?”清漪奇道,“不是要在此多住几日吗?”
柳默牵过她手,柔声道:“如今我只愿与你做对平凡夫妻,你不愿意吗?”
“当然愿意。”清漪笑道,“只是、为何突然如此?”
柳默沉默一回,叹道:“三弟虽多方热情,只是他如今已是这柳家之主,方才他言语之间对我颇有忧虑,怕我有意这主位。我今离了此处,去了他疑心,日后也好兄弟相见。”
清漪闻言道:“也好。”
又道:“只是父亲之事该如何?”
柳默道:“此后每日自可来与他诊看探病。”
清漪点头道:“好。”
柳默便起身来将自己所有之物收拾起来,尽皆包好。
又将当日清漪所缝制之绛石苏花青衫亦放入包袱中。
忽对清漪道:“有件东西给你看。”
清漪道:“什么东西?”
柳默牵了她起来,走至书案前,拿过案上画轴。
虽离家多日,秋棠每日收拾打理,一应物事,俱如从前。
柳默展开卷轴,一幅墨梅跃然眼中。
清漪见了道:“这不是上次你画的梅花吗?”
再看旁边已题了四个字:“清梅点漪”。
不禁动容,望向柳默,轻声唤道:“相公……”
柳默取过砚台,研上新墨,提起笔来交于清漪之手,握了她手蘸了墨汁,在那一树梅花之下轻轻勾勒出一湾清水,又在水中勾了梅枝之影,成就了一副墨梅照水图。
停了笔对清漪笑道:“如今总算可完了。”
清漪回头看他,眼中柔情满溢。
柳默将笔搁好,扶过她脸来,轻轻吻上。
又将她抱起,吹灭灯烛,走至床前放下。
再取了帐上罗钩,俯身又将她吻上。
清漪此时,只是情迷意乱,醉于他的温柔与气息之中。
而此时窗外却有一人,将窗上他二人甜蜜柔情之影看在眼中。
旁边一个丫鬟道:“三奶奶,该回去了。”
正是唐素秀的陪嫁丫头名唤欢鹊的。
唐素秀又默立一回,方转身往海棠苑回转。
到得慕州城外,于郊外收了青思,二人亦不去锦水边居所,匆匆赶进城去。远远见柳府大门外三五家丁凑在一起,神情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