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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源之刑

23.源之刑


伏流也站了起来,一直听着荷怀阴的吼叫。
荷怀阴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盯着一样站着的伏流。
他已经满眼都是泪水,但他正努力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怀阴,”伏流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浮氏皇室传下的史书上,确实记载着圣泉石是天神所赐,就是泽合大地万物生灵的水源。从浮氏王朝分裂出来的常源、绵古、鸿深的史书上也都是这样记载。圣泉石源源不断地流淌出的泉水,也确实滋养了泽合大地的无数生灵,所有泽合地界的人也都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你才要抢夺三颗泉石,不是吗?”
荷怀阴仍然盯着他。
伏流面色凝重地说:“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唯一的选择吗?”荷怀阴问。
“泽合所有的史书上都记载着浮氏皇朝得到了给予天下生灵生息之力的圣泉石,但是圣泉石却日渐枯竭,已经有太多生灵因此而死去。”伏流说。
荷怀阴瞪着他没有说话。
“我曾经有一位朋友,他叫勾漉,我叫他阿漉。”伏流说,“在遇到阿漉之前,我也一直以为圣泉殿中的圣泉石就是泽合地界唯一的水源。阿漉他告诉我,鸿深在建造一座新宫殿的时候,曾经挖出一些古老的龟甲。上面记载了与其他史书上不一样的水流图。”
“不一样的水流图?”
荷怀阴和终函关都奇怪地问。
“你们见过史书上的水流图吗?”伏流问。
荷怀阴摇摇头:“没有。”
终函关说:“史书上的水流图都是从圣泉殿出发,流向泽合的大小河川。”
“不错。”伏流说,“浮氏王朝流传下来的水流图就是从浮氏皇宫的圣泉池流向泽合的各条河川。而常源、绵古、鸿深都有自己的水流图,也都是从圣泉殿流向各条河川。但是,龟甲上出现的水流图却是完全不同的,它的源头并不是圣泉殿。”
“不是圣泉殿?那是哪里?”
终函关的神情异常严肃。
伏流却摇头说:“阿漉也不知道。”
“不知道?”
终函关更加奇怪。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龟甲水流图被挖掘出来,传到鸿深的司水大神官手里之后,当时的司水大神官把它呈给了鸿深国君。后来司水大神官曾经发布明诏令,说龟甲是被伪造的,还有两个伪造龟甲的人被问斩。从那以后所有关于龟甲的消息全都被封锁了。阿漉曾经是常源的司水官,只是在前人的笔记中了解过这件事。”
“所以如今世上并没有人知道关于龟甲的事了?”
终函关不无遗憾地说。
“恐怕是没有了。”伏流说,“旱情越来越严重,阿漉就上奏皇上告知龟甲一事,请求寻找窈冥泉石以外的水源。”
“结果怎么样?”终函关说。
“他当天就被关进了大牢,等候问斩。”伏流说,“直到请到了司水大神官说情,又写下了认罪书才被放出牢狱,永不许入仕。”
终函关沉重地叹了一声:“窈冥泉石是圣泉石,神圣不可侵犯。他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荷怀阴此时也想起父皇曾经对自己说过:“圣泉石是天神赐予,是绝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的。”
伏流说:“阿漉他告诉我,龟甲的事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天下水流万千,也许圣泉石并不是唯一的水源。一定要去别的水源地看看,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干旱到这个地步。”
“那你们去找水源了吗?”终函关说。
伏流点了点说:“我们已经到了源头之地,但是……”
 伏流的面色显得异常沉重。
 “已经到了源头之地?”
荷怀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终函关也猛地站了起来,用吃惊的声音大吼了一声:“什么?你们已经找到了?”
“是的。”伏流说,“但是那里也已经干涸,只有一些小水坑罢了……”
“你们去了哪里?怎么会干涸到这个地步?”
终函关连忙追问。
伏流说:“三年前,我在一个山崖遇到了阿漉……”

三年前。
伏流以斧作杖正走在山崖之上,忽觉崖底似乎有个人影。
他走到崖边仔细看了看,崖底确实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了吗?
伏流看看这个山崖,倒非笔直不可攀,但也陡峭难行,碎石遍布。
于是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根长长的绳子。
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铁爪,爪尖尖锐。
他运力一掷,铁爪便牢牢地抓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伏流拉着这根绳子、双脚蹬崖为助,向下滑落。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崖底,走到那个人身旁蹲下身来察看那人情状。
看他样貌,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沾了不少泥土、草屑。
伏流推了推他:“喂,醒醒。”
唤了几声,年轻人总算睁开眼来。
“你怎么样?”伏流问。
年轻人眨了眨眼,只觉后脑一阵疼痛,伸手要去摸一下头,胳膊却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
伏流摸了摸他的胳膊:“大概是摔折了。”
又问他:“能起来吗?”
年轻人试着爬起身,但浑身的疼痛使得他动作极慢。
伏流伸手扶他,把他拉了起来。
年轻人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右腿也无法站直,只怕骨头也摔伤了。
年轻人靠着伏流勉强站着,抬起头来望着崖壁。
“走吧,我带你上去。”伏流说。
“上去?”
年轻人有点惊讶。
伏流把他拉到崖边,一手扯住方才的长绳,一手拦腰抱住年轻人,展开身法向上攀爬。
年轻人只觉耳边呼呼风过,不一会儿就到了崖顶。
伏流便放开他来,把绳子收了。
年轻人拖着脚步走到旁边一条干涸的小溪边,低声说了一句:“果然是通到这里来了。”
伏流看他的样子,恐怕一个人很难下山,便走过来扶住他:“下山吧。”
“多谢这位仁兄。”年轻人向他道谢,“我叫勾漉,请问尊姓大名?”
“伏流。”伏流回答。
“原来是伏大侠。”勾漉说。
伏流只说:“叫我伏流。”

伏流把勾漉带到山下城中,找了一家医馆。
郎中给勾漉接好了骨头,又给配了一些药。
勾漉却不要那些药:“算了,哪有功夫又煎又熬的?还白浪费了水。”

两人从医馆出来,正走在街边。
忽然感到身后声息有些怪异,连忙回头,就看见人们正往街道两边聚集。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这么小。”
“她犯了什么罪?”
伏流和勾漉站在人群中,就看见两个差役拉着一辆囚车往这边走来。
囚车周围还跟着十来个差役。
囚车中,蜷缩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
是一个小女孩儿。
她的脖子上插着一块囚牌,牌子上写着一个墨黑的“死”字。
看到这块死囚牌子,伏流和勾漉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只有五岁上下,她能犯什么罪?竟然判的是死刑! 
人群中惊叹、惋惜的声音此起彼伏。
人们跟在囚车后,一直走到了刑场。
伏流和勾漉也跟着到了刑场。
小孩儿被一个差役从囚车中拉了出来。
差役按着她的头让她跪在刑台上。
人群中还不断发出各种唏嘘、质疑的喊声。
“为什么判她死罪?”
“她还那么小!”
“到底怎么回事?”
……
一个差役面向人群,大声说:“罪人陶小菱,擅闯县衙,还胆敢口出不逊、亵渎圣泉石,该当死罪,即日行刑!”
亵渎圣泉石?
喧嚷、愤然的人群突然安静下去。
亵渎圣泉石,该当极刑。
这是所有泽合人都再清楚不过的事。
行刑官喊了一声:“准备行刑。”

刽子手走到跪着的小孩儿旁边,伸手扯下了那块死囚牌子,把刀柄拿在手中稳了稳,耳朵听着行刑官的下一声号令。
行刑官站起身来,正要下令,突然一个人跳上了刑台,一把推开刽子手,抱起那个小孩儿跳下刑台就跑。
正是勾漉。
行刑官连忙大喊:“快追!”
差役们就朝勾漉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人群中站出来挡在了差役们的面前。
伏流大斧长柄横扫而出,差役们纷纷向后跌出。
他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伏流已经朝勾漉的方向跑去了。
他跟在勾漉的身后,一直跑出了城门。
勾漉身上的伤还没怎么好,又抱着个孩子,实在是跑不动了,一下摔在地上,喘个不停。
孩子被摔疼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伏流把孩子抱了起来,又一伸手把勾漉拉了起来:“快走!”
勾漉也说了声:“走!”
两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又赶出四五十里地,这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歇脚。
勾漉拿出自己的干粮和水,蹲到小孩儿面前对她说:“先吃一点吧。”
小孩儿拿了一小块干粮说:“我叫小菱,你呢?”
勾漉摸了摸她的头:“好乖,我叫勾漉。”
说着又递了自己的水壶给她:“喝点水。”
小菱接过水壶,摇了摇,听到了里面晃荡的水声。
她却没有拿起来喝,而是把水壶抱在了怀里。
伏流走过来,问小菱:“他们为什么说你亵渎圣泉石?”
小菱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伏流和勾漉互望了一眼。
勾漉想了想,问小菱说:“你为什么去县衙门?”
小菱听了,忽然把水壶塞回给勾漉,两只小手在自己袖子里、身上到处掏,然后突然哭了起来:“我的铜钱,我的铜钱没有了……”
勾漉从自己的钱袋里拿出几枚铜钱放在小菱手里:“这些铜钱你拿着。”
小菱看见这些铜钱,还挂着眼泪的沾满脏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有了这些铜钱,可以请县老爷去找水源了!”
听了她的话,勾漉和伏流都吃了一惊。 
勾漉问:“谁告诉你要去找水源的?”
“我娘说的,她说泉石已经快没有水了,要是还有别的水源就好了。”小菱说。
勾漉又问她:“那你娘呢?”
小菱忽然又哭了起来:“她死了,爹也死了,好多人、都死了……”
她再次捧起手里的铜钱,哭着说:“这些铜钱给县老爷,有了这些铜钱就可以找水源了,有了水源,就可以救活她了……”
勾漉望着大哭的孩子轻声说:“小菱,你能把这些铜钱给我吗?我帮你去找水源。”
小菱一时住了哭声,抽抽噎噎地望着他:“真的吗?”
勾漉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真的。”
“你比县老爷还厉害吗?”小菱又问。
勾漉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找水源的话,也许是我更厉害一些。”
小菱望了望手里的铜钱,伸出空着的左手来拿起勾漉的右手,把拿着铜钱的自己的右手盖了上去。
她手中的铜钱就躺在了勾漉的手里。

夜里,三个人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旁边的树林里歇脚。
小菱不一会儿睡熟了。
勾漉走到河岸边,坐在岸上望着快要干涸的水流发呆。
伏流就站在他旁边。
勾漉说:“这原本是这一带最大的一条河流,现在它的水只剩还不到原来的三成了。”
“嗯。”
伏流只应了一声。
“很多河水都快枯竭了。”勾漉又说。
伏流拿出了自己的酒壶,递给勾漉。
壶里就剩下最后一点酒了。
勾漉接过来喝了一口,笑着说:“真亏你,还能有酒喝。”
“没舍得喝,一直留着。”伏流说。
勾漉把酒壶递还给他:“酒不错,收好吧。”
“不再喝一口吗?”伏流问。
勾漉把空出来的手伸到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里面还夹着一张纸。
他把那张纸展开来,上面画着像是山脉、河流的图样。
他望着那张图,像是自言自语:“究竟在哪里?”
伏流走近勾漉,望了望他手中墨绘的图案问:“这是什么图?”
勾漉把手中的图递到伏流近前:“这是我绘制的水流图。”
“水流图?”伏流说。
“一年前开始,我就沿着水流寻找水源,把我经过的水流的经络都画在这张图上。”勾漉说。
伏流听了吃惊地说:“你一直在寻找水源?”
勾漉自嘲地笑了笑:“要不是昨天夜里爬悬崖没能爬上去摔了下来,说不定过个几天我就可以再画上一条新的河流了。”
“爬悬崖摔下来?”
伏流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原来他并不是从悬崖上摔下去的。
勾漉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那个悬崖我爬了两天都没能爬上去,真是多亏了你,我才终于爬上去了。”
伏流心中却有一个疑问:“你要寻找水源?水源不是在倾重宫吗?”
勾漉神情凝重:“倾重宫圣泉殿的窈冥泉石已经快要枯竭了,如果找不到别的水源,泽合恐怕……”
“别的水源?”伏流说,“除了圣泉石,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水源?”
勾漉望着眼前这条不久就将枯竭的河流,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是啊。除了圣泉石,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水源?泽合人自出生起就年年跪拜圣泉石,感谢它的无上恩赐,因为它就是泽合万物生灵的生命之源。但是,”
勾漉站了起来,在黑暗中眺望着全然望不见的河流的尽头:“泽合水流万千,有谁真正走到过水流的源头?水流的源头真的就只有窈冥泉石吗?”
听了他这句话,伏流的脸色立刻变了,沉着声音对勾漉说:“你竟然这么说,是不要命了吗?”
亵渎圣泉石,该当极刑。
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话。
勾漉望着他:“伏流,你走到过水流的源头吗?”
伏流摇了摇头:“除了皇族,谁能走进圣泉殿?”
“从浮氏皇室以来,泽合代代相传,圣泉石就是泽合万流之源。那么在浮氏皇室之前呢?”勾漉说。
“那之前?千年之前?”伏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那之前窈冥泉石也是水流的源头吧,只不过不在皇室的圣泉殿罢了。”
“因为浮氏皇室得到了窈冥泉石,把它供养到圣泉池中,所以天下水源就归于圣泉池、归于浮氏皇室吗?”勾漉说。
“难道不是吗?”伏流说。
“你从没有到过水流的源头,为什么就这么相信天下水源归于圣泉池?”勾漉说。
这个问题,似乎并无需回答。
这也不是一个深信着神迹、深信着圣泉石的泽合人可以去想的问题。
“那么,你是说、还有别的水源吗?”伏流说。
“如果不是这场连年大旱,也许我也从来不会去想这个问题。我翻遍所有记载,终于让我找到了。”勾漉说。
“找到了什么?”伏流说。
“六十年前,鸿深在建造一座新宫殿的时候,曾经挖出一些古老的龟甲,上面绘制了和常源、鸿深、绵古甚至浮氏王朝都不一样的水流图。它的源头,并不是圣泉石。”勾漉说。
“不是圣泉石?那是哪里?”
伏流吃了一惊。
“龟甲已经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它绘下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勾漉说,“但是龟甲的事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天下水流万千,也许圣泉石并不是唯一的水源。浮氏皇室得到神迹、得到神赐的窈冥泉石、成为了泽合水源、泽合地界的主宰,一个那么久远、甚至近似荒唐的传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
伏流更加吃惊地望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勾漉说,“虽然我还未曾走遍过泽合的土地,还没有亲眼看到所有水流的足迹,无法告诉你泽合的水流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但是我一定要去别的水源地看看,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干旱到这个地步。我相信,”
他拿起手中墨绘的水流图,望着它,眼眸深邃:“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这个答案。”
伏流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勾漉:“你可知道你说这样的话,要付出何等的代价?”

伏流也站了起来,一直听着荷怀阴的吼叫。荷怀阴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盯着一样站着的伏流。他已经满眼都是泪水,但他正…